多年前塞外邊關的軍人常在日暮時分吹奏的思鄉之曲,而年紀大一點又略通文學的更少的將軍們,則還能大致記起其中的幾句詞: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這、這、這等哀怨之詞,竟敢在慶功大宴上,當著皇帝的面吹出來!
大殿內剛才熱烈的氣氛此刻驟然降下來,所有人不是裹緊了衣襟就是握牢了扶手,臉黃得不能再黃——這個膽大包天的李洛,難道想把大傢伙混一鍋裡害死不成!
只除了林芑雲。她悠然地端起茶,就嘴邊喝一口,忙又“呸呸呸”的吐出來。
好燙的茶。
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
出塞復入塞,處處黃蘆草。
從來幽並客,皆向沙場老。
莫學遊俠兒,矜誇紫騮好。
樓下一人長身而起,合著李洛似是而非的曲調,沉聲吟來。他的聲音不大,只因大殿內除了簫聲外再無第二種聲音,是以仍然滿堂皆聞。
“乒乒砰砰!”突聞一陣桌椅翻騰之聲,那人身前身後的十幾個人像見了瘟神般跳起來,拼命擠到其他地方去。剛才還滿面春風稱兄道弟,此時此刻生怕與此人有任何瓜葛。他的四周退潮般迅速空出一大片。
林芑雲眼角一瞥,察覺到自己周遭的人也在迅速而無聲的退開,暗自一笑,往樓下望去,心道:“此人好生厲害,竟比之李洛還進了一步,吟出詩來。不知是哪一個高人?”
正想著,那人已自人群裡慢慢走出——擠得密不透風的場地,只有他似劈波斬浪般前行,所到之處人畜閃避,替他讓出一條坦坦大道。
他先向幕簾方向深深一躬,再對李洛一拱手,轉頭往後看了一看。燈火映在一張瘦小而堅毅的臉上,暗淡的嘴唇不說話時便緊緊地抿住,孤高與纖柔交織在那對鳳眼內——林芑雲已認出他是那日曾見過的楮遂良。
李洛也似乎略略一驚。但他並不停止,繼續吹著讓人渾不自在的難聽的簫。楮遂良負手立在他身旁,對四周驚詫莫名的眼光視若無睹,朗聲吟唱道: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竟以此詩公然譏諷皇上的親征!
一陣衣裳撲然之聲響起,坐前排的長孫無忌、蕭禹、馬周等一干人已紛紛起身躬立,而大殿內其餘人等見到朝中重臣都已惶然至此,哪裡還敢多坐,也跟著慌亂地站起來,人人汗出如漿。
其實整個殿中,犯了事的,或是受人猜忌排擠的,或是暗地裡搞鬼而自覺露了點尾巴的,十之八九心中都是七上八下,不知待會兒將會有怎樣的雷霆之威降下,而降下之後又是否會砸到自己頭上,是否莫名其妙牽涉到自己……
殿內空氣好似凍住了一般,人們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好像只要自己出的氣粗一點,都會吹落那厚厚的黃緞簾子,讓那天庭之怒勃然爆發。有那麼一刻,絕大部分的人不約而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讓臺上那兩個天殺的十八代祖宗都不得安寧。
楮遂良吟到最後兩句,已聲帶哭腔,眼中隱隱有淚——竟然當著眾人的面哭了。下面的人這個時候雖然已將這殺才的祖宗折騰到二十幾代,卻也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不明白他到底是裝傻還是真瘋。
林芑雲也暗自驚訝,心道:“此人狡詐至斯!那日聽到他力捧李洛的‘百醜鬧春’,還以為是一普通官僚,沒想到竟留著這麼一手。今日李洛的吹奏,風頭倒被他搶去一大半了。嘿嘿,朝中還有如此人才,以後倒要多多留意留意。”
突然,那巨大的簾子一陣抖動,太監陸福兒臉色慘白地鑽了出來。大殿內頓時“乒砰”之聲不絕於耳,那是倉皇的人群不由自主往後退時撞翻了桌椅。有的人更跌倒在地,被其他人踩的踩壓的壓,卻都是咬緊了牙關不發一聲,所有的目光都齊齊集中在陸福兒身上,心驚膽顫的等著他開口——
“聖上問——”陸福兒的底氣似乎也不如剛才足了,扯著嗓子吼:“為何而歌,因何而哭?兩位如實稟來!”
“臣——”李洛極乾淨俐落地單膝跪了,朗聲道:“為千千萬萬戰死疆場、保我大唐江山永固的將士們而歌!”
“臣——”楮遂良也一撩袍子,雙膝跪下,深深地叩下頭去,哽咽道:“為千千萬萬赴不毛之地、徵蠻夷之邦,血染黃沙、身陷異國、戰死疆場、揚我大唐天朝聲威、保我江山萬年永固,卻屍骸無存、聲名無傳的將士們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