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
顛倒了的世界再顛倒回來,將這個沒有生存價值、一片空虛的世界全部變成假的——豐二郎正是為了這一目的而操控人偶。人偶或許也會擅自行動;這種說法對自己更有利,所以豐二郎就撒了謊。靈魂留在其中什麼的只不過是糊弄人的話。
人偶的心、魂魄、生命,就是人形使本人。沒有人形使,人偶只不過是一堆木塊。豐二郞只是想要一個自己喜歡、易於操控的人偶,有了它,就能顛倒這個世界。絕沒有在無人操使的情況下擅自行動的人偶,不可能有,豐二郎心裡最清楚這一點。所以,就算天能塌下來,人偶之間都不會起爭鬥。八年前也一樣。那種事情從未發生過。在夜裡發出聲響的是豐二郎。無論怎麼努力都當不上主使的豐二郎,實在想掌控人偶。左使無法讓他滿足,左使不是心,只是主使的手。
豐二郎看過大師卓越的表演後,打心眼裡憧憬當主使,焦躁萬分,難以自拔,於是每天夜裡偷偷摸摸地溜進樂屋,擅自操控人偶。這就是八年前人偶之爭的真相。
所以這次肯定也是一樣,豐二郎想。不是左使就是足使,或者是更不起眼的打雜的,總之肯定是人之所為。一定是這樣,連想都不用想。不過,產生人偶之爭反而對自己有利,所以豐二郎一直保持沉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果然,此事讓外界評價更高,演出十分成功。
所以,這樣就好。願意那樣想的人,讓他們那樣去想就好。反正舞臺之外的世界,對於顛倒了的豐二郎來說全是虛幻,所以他選擇放任不管。不,最主要的原因是,操控人偶讓豐二郎覺得快樂、幸福,他沉迷其中。任誰在哪裡做了或說了什麼,他根本不願意過問。
汝這般,整日龜縮家中之輩,有一好比井底鮒魚。汝且聽我道來,那鮒魚在三四尺寬的井底,只覺得世上無天也無地,外界絲毫不關心,忽一日碰上打水桶,便跟著水桶上了地,又被放生到河川裡,只見那隻認得水井的玩意,盡情撒歡在水裡。哪知竟一頭撞上渡橋柱,當場便啪啦、啪啦、啪啦歸了西。汝當如那鮒魚般,趕緊啪、啪、啪外頭撒歡去。
只見那判官忍無可忍,哇呀呀,你這廝,失了心瘋昏了頭吧,失了失了心瘋,昏了昏了頭吧,哎呀呀昏了頭的高師直,豎子膽敢口出狂言不敬武士,你高師直乃當今家臣第一權勢,哼哼哼,方才汙言穢語當真否,囉唆囉唆囉唆,當真又如何,當真便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你,斬你如此,烏帽子它破兩半。
抓手腕。推。閃。讓。再斬。
這動作……這是八年前的……在人群中閃轉騰挪四處逃竄,這和八年前一模一樣。
厲害,厲害厲害好厲害。
那是千秋樂的前一天。巳之吉忽然改了動作,豐二郎十分自然地銜接上。
人偶在舞臺上活了過來。之後的事情,豐二郞不記得了。他完全地消失了,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豐二郎成了人偶的心、人偶的靈魂,而人偶成了活生生的鹽谷判官。
再回過神來時,帷幕已經落下,喝彩聲響徹全場。
那天夜裡豐二郎怎麼也睡不著。自己完全地消失,成為了人偶的靈魂,那感覺令他難忘。他輾轉反側,怎麼都放鬆不下來。他身上如火燒一般,太陽穴劇烈跳動,想灌醉自己好入睡可怎麼也醉不了,眼睛反而越來越亮。靜不下來,總覺得缺了些什麼,對了,自己沒有形體。人偶在呼喚虛假的身體。豐二郎從床上跳起來,朝小屋奔去。
是啊,正是這種心情,這種任何東西都無法替代的情緒!八年前,一代豐二郎一定也是這樣。一定是這無法抑制的興奮,將一代豐二郎帶到了人偶面前,將他指引到了夜晚的樂屋。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時候,一代豐二郎會出現在樂屋裡。他不是為了檢視半夜吵鬧的人偶,不是為了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他是無法控制自己。
一定是那樣,否則他當時的態度就太可疑。一代豐二郎肯定也不相信人偶之爭這種荒謬的流言。八年前鬧得沸沸揚揚時,他一定也看破了那其實是人為。所以,他是為了懲治搗亂的人才去樂屋,迄今為止豐二郎一直都這樣認為。可若是為了懲戒,特意選擇千秋樂的前一天又讓人覺得蹊蹺。若是真有心制止,應該更早行動才對,這簡直毋庸置疑。
那些事情,一代豐二郞其實根本無所謂。那天夜裡,他一定也是被這無法控制的情緒所驅使,被吸引到了樂屋。他想操控人偶。快,快給我頭,給我人偶。
時隔八年,豐二郎再次在夜間溜進樂屋。打起火石點上燈,房間裡亮起一片朦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