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誤會了你的意思,很抱歉,”卡翠娜說,但臉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她認為這個可能性極低,“還有,馬丁·庫珀不是打電話給他老婆,而是打給他在貝爾實驗室的競爭對手喬爾·恩格爾。史卡勒,你認為他是打電話過去要教對方几手,還是去炫耀?”
麥努斯看著卡翠娜離去,看著她的套裝摩擦她的背部,擺動身軀走向餐廳大門。媽的,真是個古怪的女人!他想站起來對她丟東西,但知道自己丟不中。再者,他不想移動,他害怕自己勃起的下體依然明顯。
哈利覺得自己的肺臟抵住了肋骨內部,他的呼吸逐漸緩和下來,但心跳依然快速,宛如一隻野兔在胸腔內高速賓士。他站在艾克柏餐廳旁的森林邊緣,身上的慢跑衣因為吸飽汗水而顯得沉重。艾克柏餐廳是二戰時期開張的機能主義餐廳,曾是奧斯陸的驕傲與喜悅,面對東方矗立在奧斯陸上方的峭壁上。但後來客人不再從市中心長途跋涉前來這座森林,餐廳生意越來越壞,漸走下坡,裡頭變得斑駁簡陋,來的客人都是些過氣的舞痴、中年酒鬼和孤獨的遊魂,來這裡找尋其他孤獨的遊魂。最後餐廳終於歇業。哈利常喜歡駕車上山,來這裡遠離城市那一層層的黃色廢氣,沿著網狀小徑在富有挑戰性的陡峭地形上慢跑,燃燒肌肉裡的乳酸。他喜歡停留在這家崩壞的美麗餐廳旁,坐在被雨打溼、野草蔓生的土地上,俯瞰這座曾屬於他的城市。如今他對這座城市的情感已然崩毀,他的感情資產已然易手,往日情人移情別戀。
城市躺在下方山谷中,每一側都有山脊隆起,這是奧斯陸峽灣裡唯一的避風港。地質學家說奧斯陸是死火山的火山口。在這樣的夜晚,哈利可以將城市燈光想象成地殼的裂縫,灼亮的岩漿從裂縫下方透出光芒。城市另一側的霍爾門科倫滑雪跳臺矗立在山脊上,宛如一個發光的白色逗號。他依循著跳臺的方位,想找出蘿凱的家。
他想起了那封信,以及麥努斯剛剛打來的電話,說碧蒂的手機仍在傳送訊號。他的心跳緩和了下來,心臟輸出血液,對腦部發出規律的訊號,表示生命依然存在,猶如手機對基站發出訊號。心臟,哈利心想,訊號,那封信。這些東西令他作嘔,但為何他無法不去想這些東西?為何他已開始計算從這裡跑回車上再駕車到賀福區要多遠,才能去檢視究竟哪一樣東西最令人作嘔?
蘿凱站在廚房窗戶旁,越過她家院子望著那片遮住鄰居屋舍的雲杉林。她在當地居民的會議上曾建議砍掉幾株雲杉,好讓更多光線透進來,但現場反應異常冷淡,眾人的想法不言而喻,因此她索性連提議投票都作罷。雲杉林可以避免外人朝內窺看,霍爾門科倫山上的居民就是喜歡這一點。奧斯陸上方的這座山上依然白雪皚皚,寶馬和沃爾沃轎車緩緩駛過彎道上山返家,回到電動車庫和擺好晚餐的餐桌上。晚餐是家庭主婦在保姆協助下準備的,這些家庭主婦勤跑健身中心,身材保持苗條,暫時中斷了職業生涯。
這棟房子是蘿凱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透過堅實的木質地板,可以聽見歐雷克的二樓房間裡傳來音樂聲。那是齊柏林飛船樂團和何許人樂團的音樂。蘿凱回想自己十一歲的時候,要她去聽父母那一輩的音樂是難以想象的,但歐雷克的那些CD是哈利送他的,他是真心喜歡才放這些音樂。
她想到哈利變得非常之瘦,整個人都小了一號,就如同她對哈利的記憶一樣。一個曾經和你如此親密的人竟可以被淡忘,直至印象消逝,想起來就令人覺得可怕。又或者是因為你們曾經如此親密,所以當後來你們不再親密,那種曾經親密的感覺就好像不是真的,彷彿是一場夢,很快就會被遺忘,因為它只存在於頭腦中。也許這就是為什麼當她再度跟哈利碰面、擁抱他、聞到他的氣味時,她感到震驚。她親耳聽見他的聲音,不是透過電話,而是從他嘴裡,從他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嘴唇間聽見他的聲音。他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她看著哈利那對藍色眼眸,眼眸中的光芒隨著他說話而時明時暗,和過去沒有兩樣。
然而她慶幸他們那段戀情已經過去,她已將往事拋在腦後。哈利這個男人會把自己破敗的那一面帶進他們的生活,她慶幸自己不再跟這個男人共享未來。
如今她過得比較好,過得好太多了。她看了看錶。馬地亞很快就會來了,不像哈利,馬地亞總是準時。
那一天,在霍爾門科倫居民協會主辦的庭院派對上,馬地亞突然出現。他不住在霍爾門科倫區,是朋友邀請他來的,結果他和蘿凱坐下來聊天聊了一整晚。他們聊的多半是她的事,馬地亞只是聚精會神地聆聽,當時蘿凱心想他的這個態度有點像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