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錄影是真實的,那麼久榮即使在最後一刻也沒有喪失對未來的憧憬。那場車禍,不是她希望發生的,而是意外。
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耕平耳邊響起,誰在遠遠地咆哮。
“老爸,老爸,你沒事吧?”
小馳搖著耕平的肩膀。發出咆哮般的聲音流著眼淚的,是耕平自己。
“嗯,老爸沒事。只是隔了這麼久又看到你老媽,太高興了,所以眼淚止都止不住。”
小馳靜靜地微笑著,露出一副母親般的大人樣子:“我明白,老爸。現在你盡情地哭吧。”
小馳摸了摸他的頭。耕平按了幾下遙控,把亡妻的錄影又放一遍。初夏的夕陽復活了,亡妻的連衣裙在風中搖擺。久榮張開嘴,對著他笑。已幻化為光塵的妻子,在超薄電視中生動地活著。
(這樣,終於可以動起來了。)
耕平感到,那場車禍後凝固的時間終於再次流動起來了。因為自己已經徹底接受了那次失去和打擊。從今以後,再想起久榮的車禍,應該不會有什麼不安了吧。再想起她,想起的一定都是這個錄影中她露出的燦爛笑臉吧。
不知是悲傷,或是幸福。耕平坐在漸漸昏暗的房間裡,久久地凝視著電視螢幕。
15
第二天早上耕平一睜開眼,心情格外清爽。他一邊做著小馳的早餐,一邊隨心地哼著小曲。人心真是簡單,不必要的複雜只會成為人生的負累。耕平雖是作家,但也是個簡單的人,僅僅因為久榮留下的最後資訊,他的世界便從黑暗中反轉了過來。數月來籠罩在心頭的黑雲終於消散,蔚藍的天空重新鋪開。滿滿塗著黃油的吐司、半熟的煎雞蛋卷,好吃得簡直讓人淚流滿面。
除夕那晚,耕平帶著小馳早早地洗完澡,上街去吃蕎麥麵。父子二人一起吃除夕蕎麥麵,今年已是第四個年頭。但對耕平來說,今年的味道無可比擬。
走回大道時,新年首次拜神的人們已擠滿了坡道。掛在路旁櫸樹上的燈籠在風中搖曳,販賣正月草繩的貨攤上,年輕的人們神氣抖擻地吆喝著。神樂坂這條大街,至今仍殘留著舊派東京生活的影子。
“我們也拜神去吧。”
耕平牽起小馳帶著手套的小手,向毗沙門天善國寺走去。走上臺階,他把十日元硬幣扔進功德箱,雙手合十。又看看小馳,他嘴裡嘰嘰咕咕地小聲地說著什麼。
“許了什麼願呀?”
“嘿嘿,我許願說,希望老爸這次能拿到獎。”
差點忘了還有這事呢。和久榮的死比起來,直本獎只不過是個再細微不過的問題。如果這次能拿到當然是高興。但入圍了兩次,耕平已經很滿足了。他在錢包裡翻了翻,翻出些零錢。他拿出一個五百日元的硬幣,想了想,又換了個一百日元的硬幣遞給小馳。
“你如果要許那麼大的願,十日元可不行,還是給這個吧。”
小馳扔進去的香油錢,閃耀著明晃晃的光彩,消失在功德箱的黑暗裡。今年一年過完了,明天開始又是新的一年,一定又是不可預測的一年吧。他去年也曾來這裡拜神,卻從沒想到今年是這麼過了。只要能這樣和小馳一起精神抖擻地迎接新年,勤勤勉勉地寫著小說生活下去,耕平已經滿足了。
新年悠然地過去了。耕平像往年一樣,回自己老家和久榮老家拜了年,各住上一晚,元旦後便投入了工作。雖然只是一篇短短兩頁原稿紙的散文,但似乎不寫點什麼,就感覺不出又是新的一年。
耕平和索芭蕾的女招待椿,還有琦玉縣的國語老師奈緒都約了一次會。椿聽到久榮留下的最後資訊,和耕平一同流下了眼淚。奈緒雖然被那個有婦之夫糾纏不休,但最終還是和他分了手。然而耕平,雖說他已經完全放下久榮的事,但仍然沒有下定決心和其他女人好好交往。
就在這樣那樣的事情中,兩週已經悄悄過去。雖說上次入圍直本獎時的確有些緊張,但連續兩次入圍後,竟也習慣了評選會當天的氣氛。那天的天氣預報,是晚上有雪。
上回似乎是晚上九點左右接到的通知。傍晚時分開始,耕平便不緊不慢地泡完澡,用吹風機吹乾頭髮,從衣櫃裡拿出那件僅有的開司米夾克,用除毛刷刷了個乾淨。深藍和白色相間的條紋襯衫,西褲就穿米色羊毛的那條吧。入圍作品《父與子》是一本內容輕鬆的書,輕鬆的裝扮應該很搭調。小馳和岳母鬱美站在玄關,送他出門。
“老爸,加油哦!”
加油。說是這麼說,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