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止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只知道,如果這房子沒建起來,我一輩子都不會開心,無論住什麼房子,過多好的生活。”
回到家,吃過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母親早早躺下了。她從內心裡透出的累。我卻怎麼樣也睡不著,一個人爬起床,開啟這房子所有的燈,這幾年來才第一次認真地一點一點地看,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個熟悉卻陌生的親人,它的皺紋、它的壽斑、它的傷痕:三樓四樓修建得很潦草,沒有母親為父親特意設定的扶手,沒有擺放多少傢俱,建完後其實一直空置著,直到父親去世後,母親從二樓急急忙忙搬上來,也把我的房間安置在四樓。有段時間,她甚至不願意走進二樓。
二樓第一間房原來是父親和母親住的,緊挨著的另外一間房間是我住的,然後隔著一個廳,是姐姐的房間。面積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條樓梯一個陽臺,還要隔三間房,偏癱的父親常常騰挪不及,罵母親設計得不合理。母親每次都會回:“我小學都沒畢業,你當我建築師啊?”
走進去,果然可以看到,那牆體,有柺杖倚靠著磨出來的刮痕。開啟第一間的房門,房間還瀰漫著淡淡的父親的氣息。那個曾經安放存款和老鼠藥的木桌還在,木桌斑斑駁駁,是父親好幾次發脾氣用柺杖砸的。只是中間的抽屜還是被母親鎖著。我不知道此時鎖著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不想開啟燈,坐在椅子上看著父親曾睡過的地方,想起幾次他生病躺在那的樣子,突然想起小時候喜歡躺在他肚皮上。
這個想法讓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床上,感覺父親的氣味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從窗戶透進來,我才發覺父親的床頭貼著一張我好幾年前照的大頭貼,翻起身來看,那大頭貼,在我臉部的位置發白得很奇怪。再一細看,才察覺,那是父親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繼續躺在那位置把號啕大哭憋在嘴裡,不讓樓上的母親聽見。等把所有哭聲吞進肚子裡,我倉促地逃離二樓,草草結束了這趟可怕的探險。
第二天母親早早把我叫醒了。她發現了扛著測量儀器的政府測繪隊伍,緊張地把我拉起來——就如同以前父親跌倒,她緊急把我叫起來那無助的樣子。
我們倆隔著窗子,看他們一會兒架開儀器,不斷瞄準著什麼,一會兒快速地寫下資料。母親對我說:“看來我們還是抓緊時間把房子修好吧。”
那個下午,母親就著急去拜訪三伯了。自從父親去世後,整個家庭的事情,她都習慣和三伯商量,還有,三伯認識很多建築工隊,能拿到比較好的價錢。
待在家裡的我一直心神不寧,憋悶得慌,一個人爬到了四樓的頂上。我家建在小鎮的高地,從這房子的四樓,可以看到整個小鎮在視線下展開。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發現,整個小鎮遍佈著工地,它們就像是一個個正在發膿的傷口,而挖出的紅土,血一般地紅。東邊一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獸,一路吞噬過來,而它挪動過的地方,到處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這些房子外面布著木架和防塵網,就像包紮的紗布。我知道,還有更多條線已經劃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只是還沒落下,等到明後年,這片土地將皮開肉綻。
我想象著,那一座座房子裡住著的不同故事,多少人過去的影子在這裡影影綽綽,昨日的悲與喜還在那停留,想象著,它們終究變成的一片塵土飛揚的廢墟。
我知道,其實自己的內心也如同這小鎮一樣:以發展、以未來、以更美好的名義,內心的各種秩序被太倉促太輕易地重新規劃,摧毀,重新建起,然後我再也回不去,無論是現實的小鎮,還是內心裡以前曾認定的種種美好。
晚上三伯回訪。母親以為是找到施工隊,興奮地迎上去。
泡了茶慢慢品玩,三伯開口:“其實我反對建房子。”
母親想解釋什麼。三伯攔住了,突然發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當時說為了黑狗達為了這個家的臉面,我可以理解,但現在圖什麼?”
我想幫母親解釋什麼,三伯還是不讓:“總之我反對,你們別說了。”然後開始和我建議在北京買房的事。“你不要那麼自私,你要為你兒子考慮。”
母親臉憋得通紅,強忍著情緒。
三伯反而覺得不自在了:“要不你說說你的想法。”
母親卻說不出話了。
我接過話來:“其實是我想修建的。”
我沒說出口的話還有:其實我理解母親了,在她的認定裡,一家之主從來是父親,無論他是殘疾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