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檢查,並沒能查出什麼問題。
自殺的前一週,他對父親提了最後的要求:我能去北京看病嗎?
他父親拒絕了。
這幾年,已經耗盡了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積蓄,也耗盡了這個父親最後的耐心。
班長還在感慨:“我們要多珍惜彼此了,生活是個漫長的戰役,他是我們當中陣亡的第一個人……”
我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了。
厚朴的父親不知道,同學們不知道,王子怡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住在厚朴腦子裡的怪獸,是他用想象喂大的那個過度膨脹的理想幻象。我還知道,北京不只是他想要求醫的地方,還是他為自己開出的最後藥方。
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傷,迅速在胸口膨脹。張了張口,試圖想發出點什麼,卻始終沒有一點聲音。我這才意識到,這幾來年,對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於在這個極度難過的時候,還顧慮著大聲宣洩會惹來鄰居的非議。
大學四年,畢業工作兩年,我一直控制著自己,沒學會抽菸,沒學會喝酒,沒讓自己學會發洩情緒的一切極端方式。要確保對自己一切的控制,要確保對某種想象的未來達成,要確保自己能準確地活在通往目標的那個程式裡。
然而我要抵達的到底是什麼?這樣的抵達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內心憋悶得難受,只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裡,不斷來來回回地到處走,然後不斷深深地、長長地嘆氣。彷彿我的胸口淤積著一個發酵出濃郁沼氣的沼澤,淤積著一個被人拼命咀嚼,但終究沒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團的整個世界。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突然察覺,或許我也是個來北京看病的人。
或許,我和厚朴生的是同一種病。
海是藏不住的
我六歲的時候,才第一次看到海。雖然,我是海邊的孩子,而且我的父親,就曾是一名海員。
那次看到海,是到外祖母家的路上。沿著鄉間的小路,跟在母親的身後走,總感覺,怎麼路邊的甘蔗林那,總傳來明晃晃的亮光。我趁著母親不備往那跑,這才看到海。
追來的母親氣急敗壞。她說,你父親不讓你知道海的,就怕你覺得好玩自己跑來了,擔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其實父親擔心的不僅這個。回到家裡,父親鄭重地和我說:“我小時候就是老覺得海邊好玩、船上生活好玩,這才過上後來的生活。但海上太苦了,我希望你在鎮上的中學讀好書,不要再做和這相關的工作。”
東石,我生活的這個小鎮,或許有太多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十幾年來,鎮區的發展,一直往反方向滋長,整個小鎮都在集體逃離那片帶給他們樂趣和磨難的海洋。然而這片試圖被父母藏住的海,卻因父母的禁止而越發吸引我。
再次去拜訪外祖母的路上,我突然放開步子往甘蔗林那衝,母親氣惱地追我,把我追急了,竟撲通往那一跳,海水迅速把我淹沒了,那鹹鹹的海水包裹著我,把我往懷裡摟。我看到,這海水之上那碎銀一樣的陽光,鋪滿我的瞳孔,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的病床上。
海是藏不住的。父母因為自己曾經的傷痛和自以為的對我的愛護,硬是要掩飾。我因而聽到海浪聲,以為是風聲,聞到海腥味,以為是遠處化工廠的味道。然而,那龐大的東西還一直在漲落著,而且永遠以光亮、聲響在召喚。我總會發現的,而且反而因為曾經的掩飾,更加在意,更加狂熱。
那次被水淹後,父親卻突然帶我去航行。那真是可怕的記憶,我在船上吐得想哭都沒力氣哭出聲,求著父親讓我趕緊靠岸。從那之後,我不會瘋狂地往海邊跑,然而也沒懼怕海,我知道自己和它最好的相處方式是什麼。那就是坐在海邊,享受著海風親暱的撫摸,享受著包裹住我的龐大的湛藍——那種你似乎一個人但又不孤獨的安寧。再長大一點,我還喜歡騎著摩托車,沿著海岸線一直兜風。
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對待海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每個人自己去尋找到和它相處的方式。每片海,沉浮著不同的景緻,也翻滾著各自的危險。生活也是,人的慾望也是。以前以為節制或者自我用邏輯框住,甚至掩耳盜鈴地掩藏住,是最好的方法,然而,無論如何,它終究永遠在那躁動起伏。
我期許自己要活得更真實也更誠實,要更接受甚至喜歡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才能更喜歡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處理、欣賞各種欲求,各種人性的醜陋與美妙,找到和它們相處的最好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能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