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張之洞對這種場面見得多了,受之當然,毫不動容。
袁世凱盛宴款待,山珍海味佳釀美酒擺滿一桌子。他和藩司楊士驤分坐兩旁,將張之洞奉在正中。席上,袁不斷地親自斟酒夾菜,尋找話題和張交談,可張不理睬他,一個勁地與翰林出身的楊士驤談士林軼事翰苑掌故,弄得袁一句話也插不上,心裡甚是懊惱,表面上則依舊笑著不敢發火。吃完飯後,張拍著袁的肩膀說:“慰庭老弟,沒有想到你一旦做了總督,連楊蓮府這樣的人才都願意做你的藩司。”
袁世凱聽了這話很不舒服,當晚召見楊士驤,對他說:“香帥既然這樣看得起足下,足下不如干脆請調武昌算了。”
楊士驤知道這是袁白天在席上受張冷淡的氣話,忙賠著笑臉說:“慰帥說哪裡話!白天香帥盡翻些陳年爛芝麻,我實在無意跟他談這些,只看在他是前輩的分上敷衍著,讓他面子上過得去。縱使香帥有這種意思,司裡亦不願侍候這等偃蹇上司,何況在司裡看來,香帥不是做大事的人,他也無意調我去。”
人人都說張之洞是經天緯地的大才,為何楊士驤獨說他做不成大事呢?袁世凱這樣想過後,有意問:“足下是如何看待香帥的?”
“我看香帥今日之情形,正與當年左宗棠西征得勝回師的時候一樣。那時的左宗棠自以為不可一世,驕而蹈虛,伴食東閣,其實只不過苟延一時而已。香帥乃暮年之左宗棠,不足畏也。”
袁世凱聽了楊士驤這番話,白天所受的窩囊氣出了多半,但還是不能全然釋懷說:“香帥今日席上只與你一人說話,不理睬我,他是看不起我非翰林出身。”
正是這碼事!聰明的楊士驤怎能不知,但他不能附和,腦子一轉,嘴裡說出一番很中聽的話來:“依司裡看來,他不是在揚其長,而是在掩其短。香帥進入保定府,見北洋軍軍容整肅,號令森嚴,心存嫉妒,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談武絕非慰帥對手,於是避開正事不提,專談詞曹舊事,實為掩其窘態。因此香帥不是輕視公,正是重視公,畏懼公。”
袁世凱肚子裡的怨氣全部化去了,笑著說:“還是足下有眼力,能見人所不見。”
楊士驤乘機進言:“當年曾文正公首創湘軍,其後能發揚光大者有兩人,一為左宗棠,一為李鴻章。左宗棠大言而不務實,自從平定新疆回部以後,供養京師,不能掌握兵柄,致使縱橫十八省之湘軍幾乎成了告朔餼羊,僅剩一名詞而已。李鴻章則不然,踏實做事,牢牢抓住淮軍不放,所以後來儘管遭到四方攻擊,他仍能維持周應於一時。今慰帥已有新建陸軍之基礎,如能竭盡其力,擴訓新軍,並能將軍權掌到底,則朝野將仰望慰帥如岱嶽,他日與曾、李爭一日之長,非慰帥莫屬。老氣橫秋之張香濤,豈能望慰帥項背!”
一席話正說到袁世凱的心坎上,他轉怒為喜,說:“天下多不通之翰林,翰林而真正通的,我看只有三個半人,一個是張幼樵,一個是徐菊人,一個就是足下,張香濤只能算半個。”
說罷,兩人相視而大笑。
第二天,袁世凱如無事一般,將已成暮氣的張之洞禮送保定城外。
有一財野史說,在那天的酒席上,張之洞為嘲弄袁世凱,故意出了一句下聯向袁求上聯。張的下聯為:御煙惹爐許久香。“許久香”三字既與“御煙惹爐”構成一句詩,又是當時一個翰林的名字。袁世凱對不出,很難堪。散席之後他對幕僚們說,有誰能對出上聯,戲弄張之洞代他出氣者,賞銀一千兩。所有幕僚都想得到這筆大銀子,絞盡腦汁熬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袁收到幾十句上聯,他很滿意其中的一句,用信封糊好,將張之洞送出保定城門後當面交給了張。張之洞拆開一看,氣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原來那上聯寫的是:圖陳秘戲張之洞。對句的確工整而挖苦,但這多半是後人編造的文字遊戲。以袁世凱之為人處世,他絕對不會用這種猥瑣的語言去褻瀆德高望重的張之洞。
張之洞在保定府如此輕慢袁世凱,而袁世凱居然毫不計較,倒使張之洞自覺有點不妥。後來袁世凱在直隸訓練北洋六鎮新軍,辦實業,興教育,轟轟烈烈推行新政,將直隸建成全國的模範省。袁世凱的才幹也使張之洞暗暗佩服,常對左右說:袁慰庭後生可畏。五年後的今天,二人同時進京入軍機處,老態龍鍾的張之洞見到神采奕奕的袁世凱時,不覺從心底裡嘆出一口氣:老夫老矣,中國日後的戲只有讓此人來唱主角了!
袁世凱對待張之洞,仍像五年前在保定城一樣地執弟子禮,請安問候,恭敬得很。張為官較清廉,在京中並無房產,只得寓居先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