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轉過頭來看著我,我以為他會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已經在心底想好了說詞。可是,他並沒有問,他的嘴唇抖動半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正在幫我揩臉上血跡的母親,猛地抬起腳,一下將面前的凳子踢飛,指著我,大吼了一聲:“老子恨不得打死你!”
說完,他轉身走進了臥房。
我沒有說話,我說不出來,我只有愧疚。父親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卻養了我這樣一個臭名在外的混賬兒子,我對不起他,我今天又給他丟了人。轉瞬間,這種愧疚就變成了更大的憤怒,對那些讓我丟人的人的憤怒。
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很單純,和跑社會的流子發生了衝突,我不但沒有考慮到流子會來找我,居然還起了主動去找他們的心思。只不過,從來沒有人可以制定這個世間的規則,而只有規則來主宰人。流子有著流子的規則,在這些規則裡面,有著傳承了千古的一條:打狗要看主人。狗被打了,還打了兩次,主人當然就要出面了。
所以,事情並沒有完。
我很深刻地記得一句多年之後還依然在九鎮流傳的話:“跛爺保長,胡力飛強;唐五一林,猴兒敢闖。”
這句話說的就是80年代到90年代初期,九鎮黑道上的幾位大哥。雖然這句話裡面的那些人,在兩年之後,就將因為亞運會前的那場全國嚴打,坐牢的坐牢,跑路的跑路,退隱的退隱,剩下的一些在新一代更為強勢、聰明的幾位大哥不斷地衝擊、打壓之下,也七零八落,風光不再。
可在當時,他們絕對是九鎮方圓百十公里範圍的地下秩序中毫無爭議的掌權者。而工裝服的師傅就是這句話裡的最後那個字所指的闖波兒,他是九鎮區第二大鎮,位於九鎮河對面的彤陽鎮的老大。
在工裝服的朋友去我家之後的第二天,何勇找到了我,他告訴我說,闖波兒約一林三天之後,為這件事擺場(黑話,雙方約好火併)了難(黑話,擺平,搞定,了結困難)。
(注:在90年代末期,撤區並鎮之前,中國的行政單位,在縣之下、鎮之上還有一個區。九鎮當時就是我市的一個大區,轄下有三鎮十五鄉。除了九鎮鎮,八王鎮之外,還有與九鎮一河之隔的彤陽鎮。撤區並鎮之後,九鎮才與彤陽合併,統一稱為九鎮。)
闖波兒的真名叫衛波,他的父親曾經是彤陽公社的一個會計。60年代,正值那場史無前例的人類浩劫,當時九鎮的很多道路兩旁都樹立著一些稻草人,稻草人的身上掛一塊布,寫著“打倒XXX、打倒XXX!”的大字。幾乎每一位路過的人都要對著這些稻草人吐口水、喊口號。如果遇上了狂熱分子,那一堆倒黴的稻草還要被踹上幾腳、打上幾拳。
衛會計性格有些內向,不善言辭,但他是一個脾氣非常火爆耿直的人,他看這種愚蠢的行為很不順眼。不曾想到的是,最終他為自己的火爆與清高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一天,衛會計和單位上的一個人一起路過某條街邊的稻草人時,別人都在對著稻草人罵,他卻不罵。
別人問他:“衛會計,你怎麼不打呢?”
“扯卵談(方言,胡說,胡扯,開玩笑的意思),無緣無故打個啥子?這是一堆稻草,你看不出來啊?”
“咦,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說話?就算是一堆稻草,也是反革命的稻草。為什麼要這麼做?那是要讓廣大人民搞清自己的革命立場,萬萬不能忘記階級鬥爭。曉不曉得?”
據說起初衛會計並沒有說話,他只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只可惜,他遇到的那個人是個死纏爛打,“革命立場”非常堅定的傢伙,一定要拉著衛會計喊口號、吐口水。拉來拉去,倔驢子脾氣的衛會計終於急了,說出這麼一句話來:“要打你去打,老子今天硬是不打,看有個什麼鬼?他們未必殺了你的娘啊?天遠地遠的,還立一堆稻草在這裡搞,扯雞巴卵談!”
就是這句話讓他見到了鬼,真正的鬼。
沒過幾天,這件事情就被人報了上去。於是,一連串的遊街、批鬥、公審落到了衛會計的身上,一時之間,老實巴交的他成了彤陽公社人見人恨的反革命典型。
在九鎮河邊召開的一次批鬥大會上,衛會計被群情激奮的紅小將們用皮帶、木棍劈頭蓋臉地當場暴打至奄奄一息,不出一個月,不治而亡。衛會計死了,留下老婆和一對兒女。孤兒寡母的辛酸沒有人知道。
人們只曉得,衛會計的大兒子衛波讀了兩年小學之後,就沒有再讀書,跟著人去學了木匠活。可是,隨著時間飛逝,這小子卻越長大越不聽話,木匠活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