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要說到三年前,武帝尚在位,隋家剛舉族遷來洛陽。安頓下來不到三日,程潛便破門踏入隋府,聽說那天他一身白衣黑髮高挽,來得氣勢洶洶,活像一箇中了邪的瘋道士。這瘋道士衝進門內逮著隋嶽便就地坐下,攤開一卷棋盤,從袖中摸出兩竹簍棋子,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安仁啊來來來上次那局棋我想出法子了,這次定殺得你不留片甲。”
隋嶽後來跟我說,程潛的這句“上次那局”實則時隔十一年,他著實是回憶了好久才回憶起這檔子事。那是在我還沒有從曲陽山出來的時候,程潛隨家人遊歷到滎陽縣。程隋兩家是世交,程家便入住了隋家兩日,就是在那兩日中,程潛與隋嶽殺了一局,那一局程潛棋差一招,“小天才”一時從萬丈高空墜入低谷。於是程潛就這麼糾結了十一年,從隋嶽處得了個“棋痴”的戲稱。
那盤棋的勝負暫且不提,要提的是程潛與隋嶽的交情就這麼殺了出來。之後沒過多久,程潛便拉著隋嶽成立了個文學團會,後來王昆及左元及姬綏姬雲兩兄弟姬續加入,有時我會替隋嶽赴文學會的宴,地點是程潛家苑“金谷園”。那夜與夜坐於繁花或濃蔭或黃葉或冰稜下溫酒論詩的時光,確然是到得洛陽來的,屬於隋嶽或隋虞最輕鬆愉悅的時光。
在這團體中,有聞名於“聞雞起舞”“枕戈待旦”的王昆,及號稱“洛陽紙貴”的左元,及三國名將姬遜的孫子,時稱 “東南之寶”的姬綏、姬雲二兄弟,和與皇帝的舅舅鬥富獲勝的程潛。這個團體幾乎是壟斷了洛陽的文壇。
後來秦謐到訪,加入金谷宴會幾次,倒也是個頗有見識之人,詩賦文采也尚可,自說是官場險惡,自己傾慕文學,於是想參與這金谷聚會中來。程潛人老實,覺著金谷園是文人的園地,秦謐既熱愛文學,那麼就是朋友,就該結交。從秦謐參與金谷聚會,金谷突然間熱鬧起來似的,很快便有了固定的二十四人,稱的是金谷二十四友。
但是在那之後,情況好像就變了,朝一個我們無法預料更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民間開始傳言,說金谷二十四友一幫是依附於秦謐的趨炎附勢的文人,千萬招惹不得。
秦謐者,母為秦午。秦午這個人或許不出名,但是要說起她的姐姐那可是當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秦皇后,秦南風。換句話說,秦謐就是秦南風的親外甥。
在聽到那樣的傳言之後,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如今名聲惡臭,今後出門必定是路與白眼相伴。可是情況恰恰相反,金谷園來客愈加頻繁,傳贈的禮物也越發昂貴。人人都是一副洋溢的笑臉,完全不隨金谷園中那棵花樹季節輪換。
最初的幾人,卻很少再去金谷園。
有次我單獨找到程潛,想與他說金谷之約已然失去其本意,是該改善了。那天程潛站在金谷園中那棵夭夭灼灼的花樹下,手持酒壺。我話一出口,他回過頭來,臉色煞白,神色疲倦。開口:“為兄也在想啊,不管何事,與權貴沾上邊,都是一種糾纏。”他眼神空洞地看著我,“斬也斬不斷。”再一笑,道:“與我下一局棋吧,賢弟。”
我看他半晌,嘆了口氣。已到嘴邊的請退的話語怎麼也說不出來。
此番太子被廢,秦後專權,秦謐因此權過人主,威福無比。民間卻罵聲載道,這十天我待在秘苑中,不知隋嶽是如何處理此事的。總之其中必定曲折,因為我們現下要前往的並不是金谷園也不是秦謐的府邸,而是趙王府。
有人呼停,馬車漸停。我撩開車簾,發現已經到達趙王府門口,一旁兩個青衣童子卻攔住去路,一個上前作揖來說:“夜已深,王府已不待客,貴客請回。”
“烽火三月家書。”我開口,說了金谷聚會的暗號。那是王昆的一個小花樣,他喜歡整這些小花樣。
“貴客請回。”童子頭也不抬。
我心一沉。這十日,看來我錯過了太多。
“讓他進來。”半掩的硃紅大門後傳出一個碎玉落地般的聲音,陰暗裡不知何時站了個青衣人影。
兩個青衣童子朝那個地方鞠了一躬,攤手向我說:“公子請進。”卻沒有讓路。
我從馬車上下來,在一個青衣童子帶領下走入王府。門後那裡卻已無人。
我隨著青衣童子走過趙王府寬闊的庭院,停在院中大殿前。童子在門口拜別,我抬步踏入。
“唉呀賢弟你可算到了。”
大殿內燈火輝煌,一條紅毯從門口一直鋪到上座,紅毯兩邊擺的是兩排小桌,菜餚精緻豐盛。程潛、王昆、左元、姬雲姬綏等“金谷會盟”的元老級人物都落座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