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安琪低聲答道:“我聽說長途汽車不通,我以為你總要等到通車之後才能回來。”
然後不等戴黎民回答,他繼續說道:“我並不是心裡沒有你,我在廢墟上等了一夜,第二天真是沒主意了,正好錢小姐來找我,我才跟著她上了山。我忘了託人給你留個訊息,這的確是我不對,我忘了,真忘了。”
黑暗中,他的聲音低而清晰:“那天你來找我的時候,我也真是正要下山去。我想第一班長途汽車至少也要中午才能到站,所以我沒趕時間。”
說到這裡,他坐了起來,背對著戴黎民說道:“我這些話,你愛信不信。反正我活了這二三十年,除了父母之外,我對得起任何人。你要是覺得我這人不夠意思,那咱們兩個可以分開,存款一人一半。我不強求你,更不佔你便宜。正所謂好聚好散,咱倆聚得不大好,散的時候就體面點吧。”
戴黎民一挺身也坐了起來:“安琪,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唐安琪側面看著像個紙片人,顯得腦袋特別圓特別重,垂下去就抬不起來:“苦一點累一點,我都能忍受,可是我扛不住打。那年在牢裡,我被打怕了,而且現在體格也不好,就算心裡不怕,身上也挺不住。”
戴黎民在他身邊默然片刻,最後抬手攬住他的肩膀,扭頭吻了吻他的頭髮:“安琪,別說了,我心裡都明白了。你原諒我這一回,我將來再也不打你了,一指頭都不動。”
戴黎民整夜摟著唐安琪,偶爾親親他的額頭臉蛋。唐安琪躺在他的懷裡,先是無聲無息,後來呼吸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想必是入睡了。
戴黎民暗歎幾聲,心想本來一切都很好,對吵兩句也是常有的事情,全怪自己那一腳——那一腳踢出去的時候,自己真是帶了洩憤的意思。
要放先前,他肯定不敢——不捨得,也不敢。現在兩人把日子過久了,他不由自主的就學了村裡漢子的做派。手掌滑過唐安琪那瘦骨嶙峋的後背,他很心疼,只怕唐安琪快要餓死。
一夜過後,唐安琪和戴黎民算是和了好。
唐安琪手上還保留著幾樣化妝品和半罐子糖果,這時眼看天色陰霾,便放心大膽的和戴黎民共同出門。這回在集市攤子上喝了半碗豆花,他預備把自己這點東西盡數賣掉。
戴黎民陪他到了中午,天上飄起了雨絲。唐安琪撐起雨傘,然後扭頭對戴黎民說道:“你去麵館佔個座位,要兩大碗麵,我留下來再等一等。”
戴黎民說道:“就剩一瓶雪花膏,今天別賣了。好容易沒有空襲,咱們也回家歇著去!”
唐安琪不聽他的,一定要留下來再試試運氣。戴黎民沒奈何,只得起身走向麵館——說是麵館,其實是四根木杆撐起的棚子,八面來風,只能遮陽而已。連天轟炸,麵館老闆一家始終沒能把房子重建起來,只得如此先對付著。
戴黎民在棚子裡面坐下了,一邊等著面熟,一邊放眼去看唐安琪。唐安琪瑟縮著蹲在一柄大傘下面,看起來是特別的小。一名教授太太模樣的女士在他面前停下來問了兩句,隨即轉身又走。而直到兩大碗麵被小夥計端上來了,唐安琪那瓶高階雪花膏也還是沒賣出去。
唐安琪把那瓶雪花膏揣進衣袋裡,然後捲起地上鋪著的那一塊布。起身走到棚子裡坐下,他把雨傘放到一旁,先用冰涼的雙手捧著大碗暖了暖,同時說道:“以後這牌子的雪花膏可不要再買了,沒人認貨,價格還貴。”
說完這話,他把雪花膏瓶子掏出來又看了看保質期。再次放回雪花膏,他抄起筷子,開始挑了麵條往嘴裡送。麵湯裡辣子很重,他那嘴唇很快就被染成油亮亮的鮮紅。
戴黎民不敢看他,心裡覺得唐安琪現在操勞得可憐。
他想兩人做了這許久的小生意,銀行裡倒是也頗有積蓄,只是這點積蓄雖然比下有餘,比上卻是肯定不足。自己須得加一把勁,不能讓唐安琪總是這樣辛苦。
蒸蒸日上
唐安琪怒氣消散,心病痊癒,就又歡歡喜喜的忙碌起來了。
如此忙過夏天,轟炸季節漸漸遠去,他那手中的積蓄數目也翻了幾番。戴黎民嚐到了做生意的甜頭,想要僱個夥計幫忙,讓唐安琪回家歇著;可是唐安琪別有心思,想要轉一轉行了。
十月份,唐安琪退掉店鋪,和戴黎民搬回城內居住。這回他傾盡所有,又借了點錢,竟是買下一輛老舊卡車。
他和戴黎民都會開車,可是技術也都不好,所以只好花錢僱了一名汽車伕。汽車伕開上卡車隨著車隊前往昆明,將各種貨物成車的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