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的,馬車終於出了文縣地界。
馬車裡面不時有響動傳出,戴黎民這時才敢回了頭:“安琪,幹什麼呢?”
簾子從裡一掀,唐安琪伸出了腦袋:“我剛把衣裳換回來了!”
這時車伕止住馬匹,然後對著戴黎民說道:“往前再走二十里是彭莊。過了彭莊就找機會上火車去濟南,反正往南一出山東,這兒的通緝令就不好使了。”
戴黎民認真記下路線,又對車伕滿口道謝。唐安琪則是蹲到一旁,雙手捧起白雪滿臉亂洗了一通。待到車伕交代完畢,他站起身來,一邊擦拭著唇上口紅,一邊隨著戴黎民向前走去。
在戴黎民和唐安琪在大雪地裡疾行之時,虞清桑人在清園,已經病得力不能支。
躺在書房裡間的小床上,他手邊還擺著唐安琪的照片。唐安琪這次消失讓他感到了不祥——他隱隱有了感覺,感覺自己可能真的是找不到對方了。
他讓虞太太把嘉寶抱了過來。嘉寶坐在床尾,自得其樂的擺弄著兩隻布老虎。他沒有玩伴,然而一個人就可以很熱鬧。嘴裡模仿著老虎的吼叫聲,他在床上撲來撲去,累出一頭大汗。
虞清桑歪過頭去,注視了小小的嘉寶。嘉寶的相貌真是像唐安琪,而且比唐安琪更適宜做他的兒子。可安琪就是安琪,他回首往昔,忽然發現唐安琪曾經那麼愛過自己,可是後來怎麼就不愛了呢?
費力的欠起身來,他對嘉寶伸出了一隻手:“嘉寶,到伯伯這裡來。”
嘉寶正在指揮兩隻老虎打仗,不耐煩理他。他伸長一條腿,輕輕蹬了孩子一下:“嘉寶?”
嘉寶生氣了,揚起一隻小拳頭狠狠砸下來:“不去!”
孩子的力道當然小的可憐,虞清桑沒有生氣,只想:“孩子被太太慣壞了。”
然後他又想:“我看了這四十來年,究竟看到了什麼?”
這是一道無解的難題,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也並沒有看過什麼美景,殫精竭慮的過了這麼多年,他的目光全集中在了“人”的身上。
然後他把目光又射向了嘉寶——他身邊的那些人,各有各的醜惡;與其去看他們,不如看看嘉寶。嘉寶美麗嬌嫩純潔,是“人”裡面一道山清水秀的好風光。
不過,“看過”總是好的,不開一開眼界,心裡就總是憋悶著不得自在。
虞清桑心裡很亂,一直堅持的人生道理有些動搖,這讓他感到了茫然。
掙扎著坐起來,他拿過一隻小布老虎,要和嘉寶對戰。嘉寶告訴他:“伯伯,老虎是要叫的!”
虞清桑微笑著問道:“怎麼叫呢?”
嘉寶認真的張大嘴巴:“嗷唔!”
虞清桑把布老虎送到嘉寶面前:“嗷唔!”
生計問題
六月天,唐安琪和戴黎民終於風塵僕僕的抵達了上海。
華北是一番模樣,上海又是另外一番模樣。華北的情形是日益悽慘,上海這邊卻還保留著當年的繁華。唐安琪和戴黎民這時終於略略放心,雖然不知將來能否成功逃出淪陷區,但此刻走在大街上,總算不怕再被日本憲兵搜查審問了。
在法租界內的一家中等旅館裡面,戴黎民對著浴室內的玻璃鏡子,終於剃下了那一部黑亮的絡腮鬍子。唐安琪倚著門框在後面看著,就見剃刀過處,鬍鬚落下,一張熟悉面孔就慢慢的重新顯現出來。
這一路奔波良久,戴黎民除了擔驚受怕之外,倒是沒遭什麼大罪,模樣還是那個模樣,只是被太陽曬黑了。低下頭用自來水衝淨剃刀,他垂下眼簾,顯出了兩道濃眉毛,鼻樑也是挺拔溜直。
唐安琪忽然高興起來,上前去摸戴黎民的腦袋:“狸子總算又漂亮回來了!”
戴黎民捉住他的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我可不敢再留鬍子了,這幾個月你天天嫌我難看!”
唐安琪抽出手來,繼續撫摸他的面頰:“你喜歡小白臉,我也喜歡小白臉嘛!”
戴黎民立刻反駁:“我什麼時候喜歡小白臉了?你天生是個帶把兒的,我沒辦法也就是了;如果換個兔子站在我面前,我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媽的,敢說我是兔子!”
“我可沒說那話!除了你之外,你看我還和哪個小白臉相好過?別說小白臉,大姑娘我都沒找過哇!我告訴你啊,我現在是沒錢沒著落,等咱們將來安頓下來了,我先給自己修個貞節牌坊!”
唐安琪轉身向外走去,且走且說:“這不要臉的!”
戴黎民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