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著;即使不幸嚥了氣,那也是得大擺三天三夜流水酒席的喜喪,棺材裡擺滿金銀財寶,陵墓也得請個風水道士選個上好寶地。無奈,翻開老頭子家那本現今用來墊桌角的泛黃的族譜,梅老漢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於是梅老漢日日蹬著破草鞋、勒緊褲腰帶,扛著一把跟他一樣高壽的鋤頭,駝著背,去耕耘他的一畝三分地。
祖祖輩輩都當了大半輩子的莊稼人,幾百年的歲月沉澱下來,縱然梅老漢胸無點墨、日日耕田,肚子裡的野史趣聞倒是裝得挺多。鄉間的後生們沒少聽他坐在田壟邊閒嗑叨:什麼戰國時期的兵荒馬亂、什麼崇德年間下的那場冰雹砸死了多少莊稼、什麼他八歲那年村裡出現的黃鼠狼精……件件樁樁,在梅老漢嘴裡像爆炒後的栗子,唇齒留香。
鄉人們有時也納悶:梅老漢家幾代人,竟沒半個在仕途商道上動腦筋的子孫。一脈相承下來的,無非是這種滲透進骨子裡的安分守己;祖輩們留下來的,也只有這一畝三分地和那些比梅老漢更加老舊得掉牙的故事。
土地一年一年得播種、耕作、豐收,那些故事也總在午飯閒暇十分勾起勞作漢子們的陣陣鬨笑。日落之後,勞碌了一天的年輕後生各自回家倦怠在有妻有兒的被窩裡,梅老漢還蹲在空無一人的田壟上,看暮色散盡、倦鳥回巢,才扛起鋤頭回那個家徒四壁、冷冷清清的農舍。
日子,一直這麼過。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
只是,梅老漢認命了大半輩子的日子,在瘟疫出現後,終於也輪不到他安分地守著了。在鄰居們陸陸續續搬遷的時候,梅老漢還是那副陳詞濫調:“想當年明德皇帝的兵馬打過來的時候,大家也著慌,過了也不見有甚事……”大字不識的梅老漢,想用他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說服眾人堅守田園,往日被他的趣聞逗得挺不起腰桿的鄉民們此番卻不買賬。“保命要緊啊!”相熟了半輩子的老李揹著行李、攜著一家子老小擠上了牛車,臨走苦口婆心地勸解梅老漢:“到哪兒不是過日子呢?那幾畝祖上的田地哪兒比性命要緊!”
梅老漢就這麼看著老李一家子趕著快要被壓塌的牛車,消失在青蔥的綠野。他也就這麼看著一家家的鄰居也擠上牛車或是僱來的馬車,車輪軲轆軲轆地轉動,直把青蔥的小徑轉成了鋪滿落葉的田園道。梅老漢的背都比以前駝了幾分,還是不肯走。
村裡最後一戶人家離開時,幾個後生晚輩都圍著他勸。梅老漢只一聲不響地聽著。幾個後生說到口乾,老頭子默然半晌,長滿老繭的手在鋤頭柄上摩挲了會兒,笑著擺手:“不走啦。都活了大半輩子,還走什麼呢?不走啦!”
最後的這撥人,猶自望著故土撒了幾滴淚。熟悉的車轅轉動聲響起時,梅老漢揹著雙手,佝僂的身影行走在田埂上,漸行漸遠。
梅老漢的那片田是僅剩的收割地齊齊整整的莊稼地,十分好認。白飛白走過田埂,在那間像快要倒塌的農舍四周轉了一圈,最終還是在田地裡找到的他。
梅老漢正悶聲不響地蹲在別人的田壟上,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渾濁的雙眼依然焦灼地望著那幾畝無人收割的金黃金黃的稻田:“多好的穀子,可惜了……”
白飛白其實盼著遠遠看一眼梅老漢依然體態康健便走,他不願見到憔悴、寂寞以及失望。然而,梅老漢的眼角捉到白飛白的一抹衣角,便關節僵硬似的直起身,弓著腰迎過來,開口照舊是四方村每日都有人問的問題:“鎮上有郎中過來幫忙了麼?官府派人來了沒有?”
望著那渾濁中閃著殷切期盼的雙眼,白飛白終於明白,無論是身為大夫還是身為人,此時的一切,都無從閃躲:“不曾。”
“罷了,”梅老漢嘆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祖宗的祖訓,該聽的……”
遠方的風拂過暮色下的大地,霎那間金色的稻浪此起彼伏,壯麗如天上金燦燦的晚霞,梅老漢就在這他看了一輩子的風景裡嘆息了兩聲:“我老漢是個粗人,白活了這些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沒兒沒女的。我只盼著,什麼時候兩腿一蹬見了閻王,白大夫能告訴山上的主持師父一聲,給我老漢念個經文超度,到了地底下,老漢我沒臉見爹孃啊……”
日暮低垂,梅老漢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哽咽,偶爾有“咯吱、咯吱”的響動,想是幾隻田鼠,又在啃誰家的稻子了吧。
☆、花半夏
夕陽西下。秋日以來少見的彩霞,如織錦般鋪了半邊天,淬火流雲,分外奪目。暮色下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當餘暉灑向一座不起眼的小小山丘時,山頭上也出現了一隻不起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