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眨眨眼,起身入屋,不一會捧著把琴又走了出來。
天蠶絲做弦,和田玉做徽,古桐木做身,實屬精品。
深澗溪流,潺潺有聲。
紅日冉升,山巒俱靜。
東風送暖,春水盪漾。
萬物復甦,群芳爭妒。
錚錚琴聲,現出世間魚蟲鳥獸,其每一行動止靜,皆盎然成趣。
嫋嫋餘音,經久不絕。令聞者直覺,海闊,天空,地曠,神遠。
原來,這才算《陽春》。
許久,我才感慨道,“我竟不知你能撫琴,且技藝如此之佳,真真是愧為人母。”
他沉吟片刻,淡然回道,“您不在孩兒身邊的這些日子裡,逢想念媽媽之時,兒便會借琴遣懷,此前並不曾觸及,媽媽自是無法得知,非過也。”
我低聲嘆息。分別日長,錯過良多,終算起來,仍是我的過錯。
視線轉開,看天上雲捲雲舒。現在補,還來得及嗎?
“再彈一遍吧。”我嘆道。
“好。”他允道。
我闔上雙目,靜靜傾聽,默默感受。
和風淡蕩,鶯語脆幽。青天高遼,雁鳴亮長。
靈魂彷彿出竅,隨風扶搖直上,入九天雲霄,看蒼茫大地。
與浮雲並坐,腳踩芸芸眾生,熙來攘往,神情各異,命運各行。
我猛地醒悟,這其實是他心中的所思所見所感。
愛新覺羅的子孫,果真如子青所言,血液裡都流淌著同樣的渴望。
究竟非尋常人家啊,我暗暗嘆息。
從來都清楚自己是個沒甚追求的人,是以對勇於追逐理想的人格外欽佩。
但是也明瞭邁向成功的道路的艱辛,於是對他們父子倆的心願仍懷憂慮。
琴音轉緩,若春潮江水漸平,飛昇的靈魂也若葉片輕沉。
曲終。
我慢慢睜開眼睛。
他依然坐在琴案前,垂手低眉,面色寧和。
我撩開身上蓋著的薄錦,下了榻,走過去,拉起他的手,說,“很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找到自己,你能找到,這很好,須小心珍惜。”
他抬眼看我,眸中微芒閃爍。
我隨手撥動琴絃,又說道,“你琴彈得很好,接著練下去吧。”
“您為何不再撫琴?”他陡然問道。
我心中一驚。
“聽十三嬸說,您的琴藝是全城最好的。可是孩兒打出生以來就沒見過您彈。為什麼?”他追問道。
“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我反問他。
他極目遠眺,神情蕭遠,“我只是希望,能懂您多一點。”
心中兀然一酸。
總以為他與我,是已經緊緊縛在一起的,要做的只是讓對方自由。
就像我和我媽,從來都不對彼此訴說任何心事。
你做你,我做我,不論你成了什麼樣子,我成了什麼樣子,不論你到了哪裡,我又到了哪裡,不論經過怎樣的愛恨離合,總是有那麼一根線,牽在一起的。
二人熟悉卻又陌生,能知曉對方所有口味喜惡,卻無法瞭解其胸中糾葛。
那便是我所以為的親情。
我真的沒想到,這樣會傷到他。
可是,我不懂做,也不會答。
他漆黑眼底,暗光浮動,渺若雲煙。
半晌,他施施然站起身來,行禮道,“媽媽,孩兒與五弟還有約,先行離開,晚上再來看您。”語聲出奇平靜。
“去吧。”我無力地答道。心知,我再次讓這孩子傷心了。
他徑直走了出去,完全不回頭,背挺得僵直。
我緊握著雙手,指甲掐進肉裡,也不覺得疼。
午夜,我守著月下燈火。
淡淡檀香,我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
唇角飄下一個吻,潤如春雨。
“你回來了?”我回吻,呢喃道。
“今日怎地好似心事重重的?”他抱我上膝,柔聲問道。
“午後……弘曆彈琴給我聽了。”我把頭埋進他脖頸間,悶聲答道。
“彈琴?”他挑挑眉。
“嗯。彈的《陽春》,曲子選得好,應景,彈得也好,行雲流水。”我揪著他胸前的朝珠穗子,悠悠答道。
等了好一會也沒聽見他答話,我仰頭看去,卻看見他眉頭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