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西宮南內多秋草(12)
我沉吟許久,還是選擇了搖頭。
張先生繼續道:“情愛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癮,不知饜足。你們踏出了一步,難免會有更多的嘗試,到最後,你與言官指責的那種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並無話說。他頓了頓,又說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話:“何況,讓你心儀的人看見你殘缺的身體,你還有何尊嚴可言?”
他的語調始終不溫不火,平靜得像秋日止水,但這話卻帶著犀利鋒芒,直抵我心最脆弱處。我悚然抬目視他,見他凝視著我的雙目中有憐憫的意味,少頃半低眼簾,一點微光閃過,他嘆了嘆氣,微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感傷:“從我們淨身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已與情愛絕緣。我們一生或許會擁有很多身份,但永遠都不可能真正成為哪個女子的丈夫或哪個孩子的父親,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從婚姻與家庭中得來,所以,我們要給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們原本已一無所有,如果你珍視某個人,就離她遠一點,不要妨礙她與夫君的生活,也儘可能地,讓自己保留一點殘存的尊嚴。”
我黯然思量著,最後勉強一笑:“先生無須多慮。我已被貶逐至此,此生不會再與任何女子有瓜葛。”
張先生默然,托起茶盞啜飲一口,又道:“我獨愛飲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覺清思,不似醇酒雖美,卻摧人肝腸。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陰晴圓缺,點茶時看著乳花從浮生到破滅,也像經歷了一場生成、持住、衰敗、消散的過程……世間萬物都是這樣的罷,週而復始,一切皆有定數,不必太強求。前事消散的時候,亦不必太難過,不如調整心緒,從容面對以後的日子,或許另一種清明潔淨的生涯又將開始了。”
張先生走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調整心緒,獲得平靜與安寧。思考他的話和思念公主交織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裡,我像呵護一株花木一樣照顧著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顧公主一樣呵護著這株紫藤,盡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蔥鬱,不讓一片葉脈露出萎黃之色,不讓一根枝蔓沾染蟲跡,連葉面的灰塵我都會覺得礙眼,總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說西京的生活尚有樂趣,那便是從伺花之時獲得的。
仲春時節,我的紫藤結出了串串花穗,垂掛枝頭,燦若雲霞,其中常有鶯啼鸝鳴,宛如李太白詩意:“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
我甚愛此花,不讓旁人碰觸,為此不惜與人冷面相對。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一日黃昏,我幹完活後回到居處,坐在室內小憩,習慣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卻無意中發現藤蔓抖動,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見一個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塊上面,一手拉著紫藤枝蔓,一手儘量向上伸,顯然是想摘花。
我揚聲喝止,她嚇了一跳,腳一滑,竟從石塊上摔了下來。
她頓時哭了起來,我忙過去扶起她,見她完全是個孩子,又一脈楚楚可憐的模樣,起初的怒意頃刻散去,心也軟了,於是好言撫慰,又摘了幾串花穗給她,遷延許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雙頰粉嫩,眼睛清亮,細看之下與幼年的公主倒有兩分相似。我覺得親切,微笑著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著我,好半天后才指著院門外一棵松樹上的女蘿,輕聲回答:“蘿蘿。”
第十一章 西宮南內多秋草(13)
她的衣飾談不上精緻,但也不算太差,應該不是小宮女。我猜測著她的身份,遂又問她:“你的媽媽是誰?”
她答道:“沈司飾。”
沈司飾是一位被貶到西京大內的女官。據說她當年為今上掌巾櫛之事,性格開朗,健談愛笑。那時今上還只是位十幾歲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飾給今上梳頭,兩人說笑著拉扯嬉戲,不巧被章獻太后撞見,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將她貶逐到此地。而她從此後性情大異,變得少言寡語,不苟言笑,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那麼這個蘿蘿,應該是沈司飾的養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對她多了幾分憐惜之意,捻捻她頭上的髮帶,再問她:“蘿蘿,你幾歲了?”
她說:“五歲,明天就五歲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點了點頭。
我決定送她一個生日禮物。回到室內尋到一把小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