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Pain)。」我隨口讀出來。
“你說對了。就某個觀點而言,PAIN就是騙。你好好想想看。」他指著我的鼻子,”所有的事情並不一定像它們表面看起來那樣。包括麻醉在內,我想這是最困難的部分 “
現在我站在那張現代舞海報前面。我必須承認我不大懂疼痛。尤其是騙的部分。
“你今天氣色看起來好多了。」總醫師很高興地和病人打著招呼。
“你調高了劑量之後有幾天還不錯,」病人聲音顯然比上次虛弱,”不過昨天開始又痛得很厲害。“
“那容易,我們把口服改成靜脈給藥好了。”
“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不會。靜脈劑量比原來還要小很多,不過剛開始可能有一些噁心,嘔吐,不太習慣,一、兩天就適應了。”
“那好。」病人沉默了一下,接著又問,”醫師,你想,在公演前我有沒有可能出院?“
“你的情況進步很快,照這樣下去,也許更早可以出院都說不定。”
他的家人聽了也很高興地附和著:“爸爸,醫師說你很快就可以出院,說不定你還可以上臺去表演一段呢。”
如果隔著牆壁聽到這段對話,你一定會以為病人恢復得很好,可是事實上卻不是這麼回事。我看到病人眼眶深陷,兩眼發黑,他的呼吸顯得很微弱。不但如此,腹水、四肢都腫脹得更明顯。
走出病房,我又有一大堆問題了。不過在我還沒有提出問題之前總醫師倒先問起我了:“可以預期他的疼痛很快就無法靠靜脈嗎啡來控制。你想,我們還有什麼好方法?”
“可以用硬脊膜嗎啡注射來控制,慢慢提高藥量。萬一不行,還可以用脊髓腔內嗎啡注射來止痛。」我停了一下,”可是,我們為什麼不乾脆給他直接做脊髓腔嗎啡注射 呢?“
“你說呢?」總醫師反問我。
“因為疼痛是相對性,而不是絕對性,」我馬上想起那天在產房的教訓,”我們永遠要留著最後一張王牌!“
“你倒學得很快,」總醫師有點笑容了,”我們一直有新的花招控制疼痛,這樣病人就一直活在新的希望裡。“
“可是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不得不把王牌翻出來。」我問。
“不一定。你要知道,癌症病人不一定能活很久。戲法人人會變,可是不一定每個人都能變得很精采。”
“騙!」我大叫了起來。
“現在你知道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道德的問題?這樣做道德嗎?”
“我不知道,我是做疼痛控制的醫師,這是我的職責,」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這是真正最困難的部分。“
“別擔心,我們可以打一條細管在硬脊膜外層,止痛效果更好。”
一切就如同我們所預料,我們仍然稱讚病人氣色很好,說著一些出院之類的事,可是病人的情況卻急速地惡化。很快地,我們的靜脈嗎啡注射無法止痛了。
病人側著身,背對著我。他的身體已經瘦得剩下皮包骨,並且還發出一股奇怪的臭味。我區域性消毒,抽好麻醉藥,先做區域性麻醉。
“等我們做好這條硬脊膜外層導管,你可以帶著它出院。一天只要打兩次藥,很方便,自己學一學就會了。出院以後,你每一個禮拜來門診檢查一次就可以了。」我很明白自己在騙他。可是謊言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
“謝謝你,醫師。」他又開始咳嗽,咳出一堆血來。
看他呼吸情況變這麼差,實在是不宜側躺。我把他翻正回來。稍微一動,病人立刻就皺起眉頭。
“痛。」他虛弱地喊著。我看到心電圖監視器上的心跳明顯變快。
我把藥物打進細管。順著細管進入硬脊膜外層。打完之後,我們就在準備室裡等待藥物發生作用。
我試著告訴病人有一次我看尼克萊斯舞團表演,那些光影與舞者在舞臺上交織的變化。
“謝謝你,醫師。」他激動地伸出手去抓口袋,可是抓不到。
我起身過去幫忙,幫他從口袋裡抓出兩張公演入場券。
“我是個沒有用的人,你們都對我這麼好……。」說著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你不要這麼說,你會很快好起來,還要去參加首演呢!”
“你會去看錶演嗎?」他笑了笑,還帶著眼淚,”會變成紀念我的首演。“
我還想說些什麼,被他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