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爽”這個詞,不是放在男人身上才成其為魅力,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那是孫二孃式的簡單粗糙。豪爽是清澈的眼眸,開闊的器局,是對瑣屑細事的忽略和遺忘,是相逢意氣為君飲的痛快淋漓;豪爽還可以是一往情深之子靡他,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只有拿得起放得下的豪爽女子,才會有如此灼熱忘我的愛情。 這樣的女子,怎能不被人愛慕,粉絲成堆呢? 關於馬湘蘭的豪爽,有很多傳說。比如說她視金錢如糞土,時常揮金以贈少年;比如說小丫鬟失手跌碎她的玉簪,她反而要贊碎玉之聲的清脆美妙。蜀錦纏頭,步搖條脫,她一概不放在眼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你儘可以放鬆心情,不必在談笑風生的同時,提防她話語中的埋伏,猜度她下一步的舉措。 但是,豪爽也是一把雙刃劍,大開大合的性情,使她不會因某種顧慮,就為難自己。那年有個孝廉聽說了她的名頭,專程跑來拜訪,馬湘蘭嫌這人不靠譜,面都不給他見。三十年河東轉河西,不曾想,沒幾年,這傢伙居然混到了禮部主事,冤家路窄,馬湘蘭恰有一事犯到了他手裡,這傢伙公報私仇,全不顧眾人說項,一定要將馬湘蘭拘捕。 在主事的大堂前,昔日的失意粉絲,現在的傲慢老爺,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女人,冷笑道:人人都說馬湘蘭與眾不同,如今看來,也是徒有虛名。馬湘蘭臨危不懼,反唇相譏,說:就是當年徒有虛名,才有今日不名奇禍。主事見她答得巧妙,不由一笑,將她釋放。 說到底,這位主事大人並不真想和她過不去,把馬湘蘭傳喚到大堂上,可能只是想滿足當年一個情結,用這麼一個辦法,見到了偶像,省下了出場費,還耍了威風,就是有點唐突佳人——難怪人家馬湘蘭當年不待見他。
碰到一個真正的壞人
但不是每次跟衙門過招都如此有趣。妓女是賤民,用吳思先生的說法,官府對她們,有合法傷害權。那一次,她碰到了一個真正的壞人。 此人見馬湘蘭門前終日車水馬龍,以為必有油水可榨,敲詐了五百兩銀子還不過癮,卻不知馬湘蘭出手大方,積蓄並不豐厚。眼看貪官汙吏來勢洶洶,一向瀟灑的馬湘蘭也慌了手腳,到底是女人,心理素質不過關,一時間惶惶然竟覺得命不可保。就在這時,一個老朋友出現在她眼前。 老朋友叫王稚登,是吳中最負盛名的書法家,馬湘蘭本人是畫蘭的高手,兩人算得上文墨朋友。書法家光臨的那一刻,正撞見馬湘蘭最為脆弱的瞬間,披髮赤腳,目皆哭腫,跟平日裡特立獨行風采四射的形象判若兩人,慘兮兮的,實在是可憐。 可憐,是可愛的別稱,放在把自己包裹得很好的女人身上尤其是,王先生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他雖然因為諸多原因,不是官場中人,而且不是本地人,但作為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和喜歡附庸風雅的官員頗有些往來,正好御史大人有事找他,他把馬湘蘭的事跟大人一說,輕鬆搞掂。 就像普救寺張生救鶯鶯,這是湊巧,或者人際關係網鋪得比較廣,但是,他最直接地在那個女子面前,展現了男性世界裡的權力。女性缺乏安全感的特性,使她們很容易愛上這種權力,愛上那個對自己實施了保護的人,崔鶯鶯如是,馬湘蘭也如是。 王稚登的形象,變得前所未有的高大,通身上下散發出溫煦迷人的氣息。馬湘蘭越過感恩,抵達愛情,她提出要嫁給他。 這一年,馬湘蘭三十歲左右,王先生大她十三歲。 王先生笑了,說:我是修道的人,對於美色看得淡。再說,幫別人消災,就想打裡面佔便宜,跟製造災難的人又有何區別?古押衙(唐傳奇裡一行俠仗義的男子——筆者注)若在,豈不拿匕首對著我的胸口? 他的拒絕有理有節,他的態度光明清正,馬湘蘭雖餘情依依,也不好為難了人家。姻緣不成友誼在,做不了夫妻還可以做朋友,日後的通訊裡,她一口一個二哥——大概王先生在家中排行老二——看來,利用哥哥妹妹搞曖昧,並不是現代人的發明。 這樣一份“友誼”(這兩個字暫且存疑),馬湘蘭將它保持終身,世間猶存有她寫給他的八封信,可以看出這份友誼的大致面目。 她當他是惟一的知己,與他傾倒心事,細說情懷,遙寄自制的小袋和縐紗汗巾;給他夫人的禮物更是五花八門,從庸俗的火腿醬菜,到小資的古鏡、紫銅鎖和烏金扣。當他偶爾來到她所在的城市,她總是殷勤地一再挽留,請他暫且停輿數日,容許她略盡情衷之萬一。 也只是這些了。沒有山重水複的追問,排山倒海的表白,她已經過濾了的愛,如月光透過花葉,篩下安靜的疏影。 是懂得尊重別人的人。如若對方不肯接受她的感情,她不會強求,也不會隨手處理掉,而是默默拾回,一個人扛著,扛得再苦,也不叫一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