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霄寫了家書回杭州,婉言謝絕了自己丈人爹顧教諭讓自己早早回鄉的好意,請他再等三年,下一科後再和顧柔拜堂合巹;並把自己考內閣中書,同時籌備下一輪考試的意願告知了父母。家裡見孩子能夠遠飛,也只好同意他的主張,從杭州匯兌了一些銀兩助他渡過難關。
奕霄天資聰穎,若不是于敏中作梗,並不至於落榜。而他考內閣中書,因為是極小之事,並未落於敏中之眼,很容易就考過了。賞了八品的頂戴,先在內閣裡學習,一般也就是那些官樣文章的撰擬、記載、翻譯、繕寫,雖然有些無聊,但也有一份微薄的銀子可以餬口,還可以認識許多人。
奕霄一考進內閣,就遇到那天在大酒缸碰到的黑胖子,卻才知道,這就是名動天下的“南錢北紀”中的大才子紀昀紀曉嵐!
紀昀性格頗為豁達,雖然官場蹭蹬這些年,竟還只是個四品官,但是也不以為意,他做的事是默默為乾隆編書——以《四庫全書》之大、之全,不是三五年,也不是十來年就可以完成的大任務,因而暫時未見成效,紀昀也只能在“無功而勞”的狀態下繼續賣命。
奕霄心中感佩,執意要請紀昀喝酒。紀昀笑道:“還是那日大酒缸如何?”
奕霄不好意思地說:“我雖不是嫌棄那個地方,但我請堂官喝酒,那兒也未免太寒酸了。而且——”紀昀笑著接話道:“而且我看你也不會喝那個酒!”兩個人相視一笑,決定找家清淨的酒館喝一次南酒。兩個人邊喝邊聊,竟有莫逆的意思,奕霄平素不飲酒,一會兒就有些微醺,一肚子苦水就要往外倒:“我雖不敢自稱‘神童’,但歷來考試都沒有落榜的。這次落榜,本來還算想得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麼,誰知道是有人作弄,我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希望再走科舉這條路了!”
紀昀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勸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在官場這些年,也是栽在這一條上。不過,我們做官是為了什麼?若是為了多撈兩個錢,做生意不也一樣?若是為了名垂後代,寫書畫畫不也一樣?若是為了權力——呵呵,誰的權又能高得過聖上去?弄權太過,反而遭忌,你是讀過史書的人,這點子道理應該也明白。”
奕霄點點頭道:“這我明白。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後庶幾無悔。”
“有志氣!”紀昀讚道,“內閣中書活計散碎,你不如到武英殿來幫我修書,雖然是個清貧差使,但是不比其他地方俗氣,且天下圖書幾乎都在我那裡,想怎麼讀就怎麼讀,好不好?”
奕霄笑道:“那敢情好!坐擁書城,何假南面稱王?”兩人一同大笑,一頓酒喝得盡歡而散。
武英殿修書的工作適合靜得下心來的人。奕霄年紀雖輕,倒是能靜能動的性子,既然跟著紀昀,便也放開以往心裡的那些不平,安安分分讀書、修書,這種閱盡古今圖書的感覺,對一個求知若渴的少年郎來說,也是一種享受,加之紀昀也時常過來指點二三,奕霄頗覺自己的學問大有進益。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紀昀是個胖子,十分不耐熱,平時校對書目,動輒汗流浹背,仗著武英殿這種荒涼地方平素沒有人來,他喜歡脫得只剩個薄褂子,或者乾脆赤著上身,把那些整套的朝服都丟在一邊。可這日正幹到下午未時最熱的辰光,外面突然傳來小太監拍手心的聲音,紀昀一下子慌了:“不好!皇上駕臨了!”
奕霄也幫著著慌,拿來紀昀的衣服幫他穿。可紀昀一身臭汗,那葛布褂子剛著身就被洇透了,釦子被指尖的汗水浸得溼淋淋的,根本扣不上。耳聞著拍手的聲音越來越近,紀昀靈機一動道:“我反正日常在幾處當差,今日皇上若問起來,你就說我不在這裡好了!”一骨碌鑽到桌子下面,用上面的桌布擋著自己。
奕霄見這麼不靠譜的行為,目瞪口呆不知怎麼辦才好。而時間已容不得他細想,眼見一身藍色平金妝紗龍袍的皇帝已經進門,他要緊伏地請安,頭都不敢抬。
乾隆進門,坐在太監鋪設好明黃坐褥的條炕上,一人倒上涼茶,兩人在旁邊打扇,乾隆適意地環顧四周,問道:“紀昀呢?”
奕霄瞥眼一看,武英殿這種地方,平素沒有堂官過來檢查,大熱天中午的,大部分都不知道溜到哪裡鑽沙去了,此刻殿中只剩下自己一個,不得不親自奏對,因而戰戰兢兢道:“回稟皇上,紀……紀昀剛剛出去了……”
“哦——”乾隆的眼睛突然瞟見對面桌子下露出來的汗巾一角,便帶著點作弄人的笑意,呷了一口茶,坐在條炕上悠然說:“他是這裡的主事,典守者不能離其職。朕就坐著等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