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
“傻波依似的。”“你就不會說句好話?”她笑著白我一眼,撇下我,迎向正嘩嘩趟著凸池中的消毒水從男更衣室出來的高晉。
他們倆說說笑笑向游泳池走去,從後面看,他們倆高矮相當,一個寬肩窄臀,一體體態豐腴,像廣告中的情侶一樣搬配。許遜、方方等人也趟著水陸續從更衣室裡出來。許遜問我:“你怎麼不下水遊?”“你瞧米蘭。”我用惡毒的目光盯著娉娉婷婷的往前走,在一池碧水的游泳滿白瓷磚邊沿站住的米蘭,不知是游泳衣就那麼設計的還是她體形的關係,她像剛經過翻騰動作的體操運動員緊緊夾著的那塊三角布,兩側各垂下沉甸甸的嬰兒臉蛋般的一坨。高晉已經坐下,手撐著池邊兩腿伸進水裡划動,仰頭和米蘭說話。“體形真難看,跟生過孩子似的。”
大家笑,紛紛往游泳池走去。
心不依不饒兀自恨恨地說:“一脫了衣服就現了。”
高晉“豁喇”入水,擺動兩臂在清澈透明的水中像條魚似的搖頭擺尾輕快地向對岸游去。他在什剎海少年體校游泳班訓練過,游泳姿態無懈可擊,在整個游泳館里正在遊的人中也是出眾的。我從另一側扶梯慢慢下到水中,那時我剛學會游泳,只會一種姿勢;蛙泳。而且極不標準,不會入水換氣,只能像鵝那樣仰著脖子游。我想起自己對米蘭的吹噓,只好儘可能在遊時避開她的視線。游泳池裡來回橫渡的人很多,我常常要踩著水等面前的人游過去再繼續笨拙地前進。
米蘭坐在池邊兩支手支撐聳著雙肩專注地看池中來回遊動的人,高晉踩著水抹著臉上的水揮手叫她下來,她笑著搖頭拒絕。高晉游到池邊拽著她一隻手把她拉進水中,淺起一片水花兒。我在遠處緩緩遊動著都聽到一聲清脆的尖叫。
當我吃力地溯水遊轉回來的時候,看到米蘭在水中摟著高晉的脖子,笑叫著討饒,高晉帶著她向深處遊走,兩手划著水,身子一聳一聳的。他解開環繞著他脖子的米蘭的胳膊,米蘭沉入水中。我手扒著馬賽克池槽,泡在一群小女孩中間喘息著向對岸望去。
米蘭渾身溼淋淋的,撅著屁股往岸上爬,浸了水的游泳衣格外鮮豔。高晉在下面託了她一把,她才在池邊轉身坐定,溼漉漉的頭髮貼在頭上,大口喘著氣笑。
她在放聲笑,嘴巴像個瓦數的揚聲器。
他們都聚在那一帶池中玩,打水仗,互相灌來灌去,站在岸邊倒載蔥式的跳水。高洋和方方到池的頂端跳水臺上燕式入水,比賽自由泳,激起一路水花。米蘭等人真誠地為他們鼓掌喝彩。
我為他們沒注意到我的缺席深感痛心。
我離岸向他們游去,坐在池邊的一排人正笑著一起扭頭看許遜和方方在水中的打鬧,他們擊起的水花淺到我臉上。
“我遊了差不多十圈。”我對汪若海說。
“是麼。”他眼睛不離糾纏在一起的許遜、方方笑說。
“你遊得挺好的,我看見了。”米蘭彎腰對我說。
我沒理他,貼著池邊游到中間的扶梯上岸,光著腳“啪嗒啪嗒”地向他們身後走過去。
高晉附著米蘭耳朵說什麼,米蘭邊聽邊點頭。一束許遜擊起的水柱射到坐在池邊的人身上,她向高晉肩頭躲了一下。
我走到她身後,一腳把她踹進水裡,站在那兒哈哈大笑。
她猝不及防,扎挲著手跌入池中,筆直地滅頂消失在水下,長長的頭髮水草般地在水面飄浮四散。
她閉著眼,大張著嘴吐著水下鑽出來,頭髮迅速熨貼光滑地順頸披下,一手抹著臉上的水,一手抓住高晉伸出的手。
高晉一傾身把她拉上岸。
她喘過氣來便站在岸上大笑,對我說:“你真壞。”
我厭惡地看了眼她那副溼淋淋,皺巴巴的嘴臉,帶著一臉冷笑走到一邊坐在汪若海身邊。
正在微笑的高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感到現在要如實描述我當時的真情實感十分困難,因為我現在和那時是那麼不同的兩個人。記憶中的事實很清楚。毋須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為的價值觀使我對這記憶產生深刻的牴觸。強烈感到這記憶中的行為不合理、荒謬,因而似乎並不真實。我習慣於從邏輯上貶斥與我所奉準則不同的人,藐視一切非我族笑都的蹊蹺存在,總認為他們是不健全、墮入乖戾的人。如此這般,當我面對我自己原先那個貌合神離的形象運筆時,我感到一種強制性的性扭曲,需要付出極大令人不快的毅力才能保持住真實,就像騎著一匹劣馬踩著鐵道線上的枕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