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夏蟲毫不體諒熟睡的人間,鳴叫聲愈發囂張歡愉,勢頭簡直要將天幕都掀開。
李淳一雙手都垂下,忽然站起來,轉過身,想要做點什麼,或者只是走兩步,抑或再次坐下,但一時間什麼都辦不到。軀體彷彿失去了控制,只剩下不知所措。她曾為父親的死設想過數種理由,但惟獨沒有料到這其中竟然是如此情委,是這樣說不出的冤枉。
而女皇一直以來的厭棄與排斥,正映照其內心的懊惱與恐懼,不只是針對李淳一及林希道,更是她自己。
賀蘭欽這時候起了身,看向李淳一無措的側影道:“你現在立刻回宮請罪,將途中元信遇劫之事如實稟告,不要給太女留欺君把柄。”
李淳一有些遲鈍地轉過身,腦海中卻飛速轉換了話題,聲音裡帶了些努力平抑崩潰情緒的顫音:“我已被禁足,又以什麼理由去?”
“皇夫熬不過今晚,他一定會死。”賀蘭欽語氣篤定到彷彿操控了這一切的發生,“人之將死,總有幾句話要說,若不出意外,現在該說的也已經說完了。女皇可能正遭遇最脆弱的時刻,她需要你,而你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
他兀自走向那暗道所在,背對著她道:“我能做的也只到此了,這機會中的風險與變化,要你自己去承擔,你得有這個勇氣與膽魄。”
他說完要走,李淳一這時卻轉過身,恢復了一向的冷靜直指要害問道:“老師與我阿爺之間又是什麼淵源?這些事又是出自何人之口?老師在宮中是否也有眼線,是陛下壽辰之夜遞給我‘忍’字的那位內侍嗎?老師之所以一直幫我,為的又是什麼?”
一連串被丟擲的問題,皆在她心中揣測過多次,也都是必解題。
賀蘭欽背對她站在黯光中,往前繼續行就是通往外邊的暗道。
他眯眼面對即將到來的黑暗,卻若無其事說:“你阿爺是我親舅舅,宮中有的是前朝舊人,眼線又何止一個?我不是幫你,是為了圓你祖母的夢,她不太樂意看著李家獨吞這河山,你不過是恰好有幸帶了我家血脈罷了。”
他輕鬆平和說完,最後甚至不忘用“有幸”二字提醒她——她是半個楊家人,流著前朝皇族的血。
賀蘭欽即將去往山東,而李淳一也要往宮裡去。
此時立政殿昏黃的燭光還在紗幔外輕搖,殿內釅釅藥味浮動,榻上兩人仍死死僵持。這近乎偏執的親密關係令人窒息,緊握的雙手之間藏著難掩的巨大隔閡與怨恨,女皇蒼老的面容中表露出歇斯底里的絕望與厭惡,甚至到了猙獰的地步。
這僵持久了,人心也倦。女皇面上漸現出一片死灰般的寂靜,手也漸漸鬆了,然皇夫卻加大了力氣,手甚至移到她脖頸妄圖要掐死她。
“天藻,與我一道死吧,如此黃泉路上走著也不會孤單。”他使出畢生最後的力氣與她說話、扼她咽喉,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抗,好像當真就願意這麼死了。
這時紀御醫忽斗膽闖入內,高呼“陛下”,竟是上前幫著掰開了皇夫雙手,隨後轉向衣袍有些垮皺的女皇:“陛下可有哪裡不適?”
女皇因缺氧眼暈耳鳴,但她只晃了一晃卻沒有癱倒。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榻上皇夫,只見皇夫一雙枯槁雙手垂落下去,兩眼固執地瞪著,口鼻間似乎還有不服輸的一股熱氣,但已是強弩之末,無有建樹了。
她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睹他垂死前最後的不甘與痛苦。
帶著這些死去的人,或許都會變成面目可憎的厲鬼。她不懼厲鬼,她更怕心甘情願去死的那雙清澈眼睛的主人。
忽然,皇夫不動了,但眼睛還瞪著。紀御醫上前一探,又搭了脈搏,轉過頭對女皇稟道:“陛下,主父歸天了。”
女皇聽了,卻什麼反應也沒有,像個只會呼吸的活死人一般緩慢轉過身往外走。此時殿內殿外悉數跪成一片,哭聲與“皇夫歸天”的傳報聲也逐次傳出來,只有女皇冷漠出了殿,拖著病體走在早夏的夜色中。
她沒有走向自己的寢宮,而是往立政殿東的一座小殿行去,那是當年為林希道築建的寢殿,自他出事後便被封了多年,她也沒有再踏足一步。
按說內裡早已髒亂不堪,但內侍開啟沉重殿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灰塵氣湧來,彷彿這裡從未被封禁,仍日日有人打掃、有人起居、有人坐在案後讀書譯字、有人焚香撥琵琶、有人為即將出生的孩子苦思名字,有人聽到傳報聲、即刻放下手中工作起身走到門口來……對她道:“大周典籍浩瀚精妙,倘譯作他國文字,便能傳得更廣。有些地方哪怕武力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