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斯逐漸覺出一種莫大的恐怖,彷彿此刻正和他對視的不是群星,而是一隻又一隻圓睜的眼睛。
他用盡了力氣才移開視線。
新月的光芒漸亮,巨樹依然影影綽綽的,在微風中搖擺枝葉,卻沒發出丁點聲音。
布魯斯聽到甜膩的歡叫。
他尋聲過去,歡叫隨著他的接近被另一種宏大的歌詠聲遮掩,潮潤的溼氣迎面而來,像是一陣濛濛的夜霧……但這霧氣嗅起來像血。
不是錯覺。
詠唱的聲音越發高昂和亢奮,柔情的歡叫和淒厲的慘叫猶如皇冠上的珍珠般交相輝映,血霧沸騰著,即使是布魯斯也在這濃郁的血氣中躊躇起來,但劇痛和好奇心像長鞭一樣催使著他繼續向前,直到走近了,布魯斯才意識到血舞的翻滾不是沸騰,而是因為正被無數雙翅膀攪動。
是……蝴蝶?
上萬只,或者更多。它們在血霧中交纏,竭盡全力地打著旋兒,新月的冷光將血霧染得透紅,也點亮了蝴蝶的羽翼,不斷有蝴蝶因為脫力而死,偌大的翅膀糾纏著墜下來,豔麗的屍體枯葉般鋪了一地。
餘下的蝴蝶還在狂歡和飛舞,求偶的舞蹈癲狂而美豔,鱗粉撲簌地在翻滾的血霧中漂浮,閃爍如眼睛。
布魯斯在原地停了停。
恐懼堵塞住他的呼吸,劇痛令他昏沉,不安感越來越強烈了,可好奇心簡直每一秒都在打著滾暴增,好奇到一定程度之後,連興奮感都消失了,只剩下壓倒了一切的麻木——
這麻木讓布魯斯暫時忘卻了恐懼和疼痛。
他繼續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歌詠聲越來越磅礴,也越來越模糊,最後竟變成了節奏詭異的盲音,反倒是那些或歡愉或絕望的叫聲清晰起來,血霧逐漸粘稠如細雨,但在落到地上後卻如活著一樣扭動著匯聚成線條。
無數具枯槁或豐腴的人體線上條中交疊,血從他們的面板上沁出,又變成雨和霧落下……歡叫的人也在慘叫,慘叫的人也在詠唱,這景色竟一眼望不到盡頭。
零星幾隻蝴蝶彷彿落了單似的在血雨中徘徊,歪歪斜斜地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去。
布魯斯跟著蝴蝶前行,失去了生機的枯瘦人體越來越多,堆積成了小山,他知道自己正越來越接近這一切的中心。
蝴蝶翩翩落下。
他停下腳步。
在所有扭曲的線條和詭異的歌詠匯聚的地方,布魯斯看到一個年輕人。
他赤裸著被綁縛在十字架上,整個軀體上沒有一寸面板是完好的。細密而又深淺不一的刀傷讓他的軀體表面豁開了無數張血淋淋的小口,大片的蝴蝶落在小口上,撲扇著翅膀舔舐和吮吸,又在飽嘗血肉後死去,跌落在他腳邊。
盤旋在他身周的蝴蝶立刻輕盈地落下來填充了位置,豔麗的鱗粉如細紗般籠罩著他,而新月的冷光眷戀不去,將他無遮無掩的面孔照得皎潔透亮。
這年輕人唯有臉龐是沒有一絲傷痕和血汙的。
有那麼一個瞬息,所有強烈的恐懼和不安,眩暈般的劇痛,和使一切都麻木的好奇心都從布魯斯心中消失了。
生而為人,他感到由衷的、由衷的……
……喜悅和快樂。
艾倫突然意識到亞度尼斯有點愉快。
他疑心是自己感覺錯了,畢竟在感知他人情緒這一項上他從來都只能得到及格分,唯獨在莉娜面前,他總能精確地判斷出她的情緒——現在想想,恐怕也是因為莉娜身上的情況。
但如果他能準確地判斷莉娜的情緒,沒準,可能,他對亞度尼斯的判斷……也是對的?
出於艾倫自己也沒想透徹的某個原因,他決定試探一下。
他說:“你好像挺高興的?因為那個朋友嗎?”
“一部分是。”亞度尼斯說,“還因為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父……父親。”艾倫結巴了一下,幾乎是脫口而出,“你也有父親?”
亞度尼斯看著他。
艾倫冷汗直往外冒。
“我有。”亞度尼斯說,“以一種……有點奇怪的方式。”
艾倫知道自己不該問,但亞度尼斯的態度讓他覺得他最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於是他問:“什麼奇怪的方式?”
被綁縛在十字架上的年輕人抬起頭,布魯斯嚇得後退了一步,然後才意識到對方根本看不見他。
……受了這麼重的傷,流了這麼多血,傷口都已經泛白了,這個年輕人竟然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