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
福爾摩斯拿到了自己最常用的那隻菸斗,裡面已經填滿了青草色的菸絲,點然後的火焰也是泛著青色,彷彿夕陽中的濛濛草穗。
他們閒聊了一陣,又不約而同地突然沉默。
“和你們一起的時候我很開心。”愛麗絲終於說,“我曾經得到的教訓是,真相對人們來說並沒有好處,因為他們既沒有能擺脫現狀的力量,也不能說服自己接受現狀。真相只會讓他們在極度的驚恐中死去,不管他們在事前有多渴望真相,得到後卻都會後悔。”
“沒錯。”福爾摩斯吐著煙氣,“您是對的,愛麗絲。”
“你後悔了嗎?”
“噢,不,當然不,絕不。”福爾摩斯眯起眼睛,“既然我還沒有死,那我就不會後悔。”
“你想要死嗎?”
福爾摩斯吐出一口長長的煙氣。
這菸草的香味很特殊,彷彿無窮的光熱被他吞噬,一路發出狂躁的爆裂聲;同時它又那麼安靜和清澈,彷彿昆蟲在他的身體裡撲打翅膀,帶刺的足肢輕輕刮擦著,令他發癢。
“一切都會死,親愛的愛麗絲。”他緩慢而有力地說,“人類會死,魔鬼和神靈會死,宇宙會死。這件事註定發生,而我不去考慮註定的事。”
愛麗絲抬手為他的菸斗添上菸絲,說:“或許我問錯了。你想要延長生命嗎?”
這次福爾摩斯思索的時間更長了些。寶石花已散落一地,燭火也燃到了盡頭,地上紅斑點點,目之所及都光澤動人,更應為淑女妝飾肌膚。
“不。”福爾摩斯斷然決定道,甚至沒有問這是否能夠做到、需要付出何種代價。
愛麗絲說:“我也是這麼猜的。”
說話時她看上去並無情緒,只是直直地看著福爾摩斯。昏暗的火光將她的顏色洗刷得極其淡,彷彿在他們之間隔著厚重的渾水。
福爾摩斯在這時候完全放棄了觀察——反正他也早知道觀察愛麗絲除了攪得自己頭腦發昏外並無用處——他只是看著前方逸散的青煙,彷彿透過它們看到了愛麗絲心胸中湧動的深流,還有她所萌發的那些朦朦朧朧的、不可表述的情感。
“請不要傷心。”福爾摩斯溫和地說,“請容我大膽地假設,是我們離別的時候到了嗎?”
“為了不導致更嚴重的後果。”愛麗絲回答,“我就要走了,歇洛克。”
但他不會忘記這座城市的,永遠不會。匆忙的路人,骯髒的地面,叮叮噹噹的馬車,暗淡的燭光,以及淤泥一樣的霧靄。
這座城市是多麼的卑微渺小,哪怕以地球為尺度都不值一提,更不用說同宇宙和時間作對比了。而他可以同宇宙和時間作對比。這座小小的城市,並無什麼值得關心的特殊之處,實際上也鮮少出現真實的神秘事件——然而,這裡卻是他第一次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離開囚籠所見的地方。
這應當是有某種意義的。他曾會也將會無數次故地重遊,哪怕他所去的不再是自己的倫敦……但每個世界的倫敦對他來說都是倫敦。
那沒有什麼區別。
“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什麼,你的目的是什麼,但我祝願你一路順風,親愛的愛麗絲。”福爾摩斯慎重地說。
愛麗絲點了點頭。
“不過我還有些問題,事實上我還有很多問題,比如開膛手傑克……”
“那是一群魔鬼。”
“啊。”福爾摩斯嘆息道,“這難道不讓人失望嗎。一想到會有無數起無法運用推理得到答案的案子出現在我面前。”
“他們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歇洛克。此後你只會遇到人類。只要在倫敦,你就不會有性命之憂。”愛麗絲仰起頭看他,“你想看完表演嗎?”
福爾摩斯一笑:“畢竟機會難得。”
“那麼,我走了。”愛麗絲站起身,輕輕一推,椅子無聲地滑入黑暗。愛麗絲理了理金髮,變戲法似的掏出一件大衣和一根手杖,放在福爾摩斯的膝蓋上。
“你會用到它們的。”愛麗絲說,“永別了,親愛的歇洛克。在華生離開您的時候,也請代我向他告別。”
“郝德森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