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你是完美的,瑪格麗塔。”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幾乎可以等同於一座活著的雕塑。這不是缺點麼?你自己說的。也許增添一些疤痕會更好。”
拉斐爾抬起頭觀察她。
又出現了,那個在她身後若隱若現的、微微憂鬱的青年。他狹長的眼眸壓低了,瞳孔深不見底。
錯覺中,恍然地,拉斐爾意識到青年有一雙奇特的長眼睛,他從未見過,顯然是另一個人種的特徵。內眥角呈現出很小的鈍角,角度明顯地朝下,而眼尾長長地挑出去,哪怕在休止地方,也暈開一片暗色的、彷彿華蓋落下的陰影。他的瞳孔有一小半藏在眼皮下面,彷彿將光華和銳氣全都內斂其中,只抬眉時洩出絲毫。
按理說這是一雙極具壓迫力的眼睛,然而他的整張臉龐,輪廓是如此柔和、溫潤,彷彿一粒珍珠,浮光只是微微閃爍,惹人無限遐想。
於是他的眼瞳也變得沉靜起來——而威嚴卻也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的,尤其是他蝴蝶翅翼般收攏的長眼睫,彷彿一道濃密的眼線,勾勒出一條弧線舒展的上眼線。
啊。多少貴婦人絞盡腦汁、費盡心思去修飾的輪廓,去模仿的神采,去描畫的眼線,對他來說是生來就有的嗎?
過去拉斐爾從不相信與生俱來的高貴與威儀。
如今他見到了。
拉斐爾恍惚著,笑著告訴瑪格麗塔:“你的缺點不在於像一座活著的雕塑,親愛的,你的缺點在於雕琢的手法太過拙劣……米開朗琪羅說塑像本來就在石頭裡,他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這就是你要做的工作,親愛的。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
他凝視著青年的眼睛。
“我永遠不會將他去掉。”瑪格麗塔說。
“啊。”拉斐爾說,“不是他。親愛的,不是他。他不是你的缺點……就像這座雕塑的主題其實並不完全在於聖母。”
接下來要說的話是如此痛苦,活生生剖出他的心肺也不會有那麼痛苦了,那是刺瞎他的眼睛、砍掉他的雙手才能相媲美的痛苦。那是死的痛苦,必不可少的痛苦,必將面臨的痛苦。
“儘管,”拉斐爾說,“儘管在這整座雕塑中,我真正愛的,不,我最愛的是聖母。”
瑪格麗塔平靜地看著他。“她也很愛你。像你希望的那樣,那一點點真實的味覺所能品嚐到的愛。”
“……那麼他呢?”
“他死了。”
“他會復活的不是麼。我們都知道基督是會復活的。他只死去了很短暫地一會兒,就算是他真正離開認識的時候……就算是那時候,他也只是迴歸了聖母的懷抱而已。”
瑪格麗塔扯了一下嘴角。奇妙的是,青年也在向拉斐爾微笑。他的眉目如此舒展,在笑意裡輕輕眯起,於是拉斐爾注意到他的眼睛其實是平直的,一切弧度都因為眼角的下壓和上挑而起,如此華麗而不露聲色,如此愛恨分明的眼睛,其實只是一條線輕微的弧度就能彰顯。
他繪製過無數聖母,她們都是那麼曼妙嫋娜,她們全都與他不同。
他希望有一天他能畫出這樣的眼睛。
他知道有一天他會畫出這樣的眼睛。這樣的面龐,這樣的輪廓,這樣的顧盼神飛,這樣的靈動活潑。
這樣的高貴與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