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鬆,蛋就都滑脫到水中。以往每天早上老週五要從鴨欄裡拾溜尖尖一大柳籃子鴨蛋,樂得從嘴角流哈喇子。這幾日早上,只能撿幾枚,連籃底都不能被遮住。
他斷定是黃鼠狼盯住了他的鴨。
當阿雛聽到他狠狠地向人訴說黃鼠狼的罪惡時,乜他一眼,嘴角一撇,心裡陰笑。此事當然是他所為:他抱了一隻貓,悄悄潛在蘆葦裡,瞅準機會,突然地將貓往鴨群裡一拋!
阿雛不想就此罷休,阿雛從沒饒過人。
立秋了。此地有個風俗:立秋這天家家要吃瓜。至於為什麼要吃瓜,誰也說不出道理,只知道立秋要吃瓜,吃就行。
早上,阿雛在河邊釣魚,見老週五摟著一個大西瓜回家去了。等人都下地幹活了,阿雛便閃進老週五家。他用小刀在西瓜上挖了個小洞,尋來一把勺,掏那沙沙的紅瓤一頓痛吃,直吃得肚皮西瓜一般溜圓。
阿雛認定:週五爺特別可惡!
他蓄了一泡尿,剛想撒去,轉眼一瞥空了腹的西瓜,那對短而窄的眼睛惡惡地盯住了它……
晚上,老週五拿出做上人的慷慨派頭,大聲叫,把兒孫們都喚了來,說是請他們吃瓜。一刀劈去,瓜頓成兩半,黃湯四濺,流一桌子。
老週五氣瘋了,衝進廚房,抓著砧板和菜刀,衝到巷子裡,用刀在砧板上一下一下地狠剁!這是這地方上最惡毒的一種詛咒人的方法,輕易是不用的。據講,做惡者的靈魂會被剁死。老週五並不像一般人邊剁邊罵,而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臉色發灰,冰冷,高高的眉稜下,一對微黃的眼珠卵石一般凝著。每刀剁下去,總要在砧板上留一道深深的印痕。有時刀尖入木太深了,竟然要搖動幾下方可拔出。
阿雛一動不動地坐在門檻上,只將目光從眼梢上射出去,盯著老週五往前挪動的曲腿,用白得發亮的牙齒咬齧著指甲,直把指甲咬成鋸齒一般。
幾天以後,阿雛在一座木橋頭與老週五相遇。當時,老週五正把一擔糞撂在橋頭喘息,打算待積蓄了力量後再挑過橋去。
“五爺,我幫你一桶一桶抬過去吧。”
這使老週五十分震驚:阿雛也肯幫人忙?阿雛!阿雛幫過誰的忙呀?!
“來吧,五爺。”阿雛抓住他的扁擔了。
“我可獨一份呀!”老週五有點受寵若驚了,感動得想哭,“哎!”
一桶糞抬過橋去,老週五屁顛顛地欲要轉身返回把另一桶抬過來,阿雛卻立住不動了,狡猾地一笑:“是你告訴楊老頭子的?”
老週五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知如何作答,眼眶裡淨有眼白。
“鴨還下那麼多蛋嗎?”
“你……!”
“西瓜好吃嗎?”
扁擔掄起來了。
阿雛並不躲讓,側身將兩隻胳膊交叉於胸前,雙眼一閉。
老週五兩腳後跟皆離地面,身體往前傾斜,脖子抻得很長,所有青筋都漲得又粗又黑,如一束管子,血往腦子裡湧,那筋便突突地跳,眼角咧眥著,扁擔在空中顫顫地:“我劈死你!”
阿雛無一絲懼色。
只有老週五的喘息聲,風箱一般響。
“劈呀?怎麼不劈呢?”阿雛微閉雙目,用腳一下一下打著節拍。
扁擔落下了,卻落在地上,打出一口小坑。
阿雛走了,走了十步遠,突然把小屁股衝著老週五高高地撅起,繼而用手在上面有節奏地拍——這是這地方上表示蔑視和“我怕你個老鬼”的一個專門性動作。
老週五本可以將一擔糞挑過河的,現在糞桶一頭一隻,來去不能。他抓著扁擔在橋上來回亂走了幾趟,然後在橋中間呆呆地站住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蹲下,望著河水:“不念他沒娘沒老子,我不劈死他!他知道這一點,這個壞種知道!”轉而憤怒地想,“以為我不敢劈死他嗎?不敢?”老週五的眼睛罩了一層淚幕,模糊起來。他這一輩子還未曾被人如此耍弄過。
五
阿雛守在路口:這是大狗放學回家的必經之路。
大狗從阿雛邪惡的眼睛裡看出,阿雛心裡起了什麼念頭。他像只小雞子,探頭探腦張望著往前蹭,見阿雛盤坐在路口,兩條小腿發軟了。他用求救的目光四下裡尋找大人,可已近黃昏,人皆歸家,路空空,田野空空。他想往後撤,卻見阿雛已站起,一步一步地逼了過來。
大狗站住了,小臉黃唧唧的,眼睛裡含著乞憐,望著阿雛。
“跟著我!”阿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