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輕放出門。若有人患難來投奔的,…一都有齎發,決不令其空過。因此四方慕名來者,絡繹不絕。真個是: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盧楠只因才高學廣,以為掇青紫如拾針芥。那知文福不齊,任你錦繡般文章,偏生不中試官之意,一連走上幾利,不能勾飛黃騰達。他道世無識者,遂絕意功名,不圖進取。惟與騷人劍客,羽士高僧,談禪理,論劍術,呼盧浮白,放浪山水,自稱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詩云:
逸翮奮霄漢,高步躡天關。
褰衣在椒塗,長風吹海瀾。
瓊樹系遊鑣,瑤華代朝餐。
恣情戲靈景,靜嘯喈鳴鸞。
浮世信淆濁,焉能濡羽翰!
話分兩頭。卻說浚縣知縣,姓汪,名岑,少年連第,貪酷無比,性復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著酒杯,便直飲到天明。自到浚縣,不曾遇著對手。平音也曉得盧楠是個才子,當今推重,交遊甚廣;又聞得邑中園亭,推他家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這三件,有心要結識他,做個相知。差人去請來相會。你道有這般好笑的事麼?別個秀才要去結交知縣,還要捱風緝縫,央人引進,拜在門下,認為老師。四時八節,饋送禮物,希圖以小博大。若知縣自來相請,便似朝廷徵聘一般,何等榮耀!還把名帖粘在壁上,誇炫親友。這雖是不肖者所為,有氣節的未必如此。但知縣相請,也沒有不肯去的。偏有盧楠比他人不同,知縣一連請了五六次,只當做耳邊風,全然不睬,只推自來不入公門。你道因甚如此?那盧楠才高天下,眼底無人,天生就一副俠腸傲骨,視功名如敝蓰,等富貴猶浮雲。就是王侯卿相不曾來拜訪,要請去相見,他也斷然不肯先施,怎肯輕易去見個縣官?真個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絕品的高人。這盧楠已是個清奇古怪的主兒,撞著知縣又是個耐煩瑣碎的冤家。請人請到四五次不來,也只索罷了,偏生只管去纏帳。見盧楠決不肯來,卻到情願自去就教。又恐盧楠他出,先差人將帖子訂期。差人領了言語,一直徑到盧家,把帖子遞與門公,說道:“本縣老爺有緊要話,差我來傳達你相公,相煩引進。”門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園上,來見家主。
差人隨進園門,舉目看時,只見水光繞綠,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鳥,聲如鼓吹。那差人從不曾見這般景緻,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歡喜!想道:“怪道老爺要來遊玩,原來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緣分,方得至此觀玩這番,也不枉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飽看。灣灣曲曲,穿過幾條花徑,走過數處亭臺,來到一個所在。周圍盡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間顯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畫棟雕樑,亭中懸一個扁額,大書”玉照亭”三字。下邊坐著三四個賓客,賞花飲酒,旁邊五六個標緻青衣,調絲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詩》為證:
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漁郎無好韻,東風愁寂幾回開!
門公同差人站在門外,候歌完了,先將帖子稟知,然後差人向前說道:“老爺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說既相公不屑到縣,老爺當來拜訪。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來期個日子,好來請教。二來聞府上園亭甚好,順便就要遊玩。”大凡事當湊就不起,那盧楠見知縣頻請不去,恬不為怪,卻又情願來就教,未免轉過念頭,想:“他雖然貪鄙,終是個父母官兒,肯屈己敬賢,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許,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狹,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個俗吏,這文章定然不曉得的。那詩律旨趣深奧,料必也沒相干。若論典籍,他又是個後生小子,徼倖在睡夢中偷得這進士到手,已是心滿意足,諒來還未曾識面。至於理學、禪宗,一發夢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與他談論,有甚意味,還是莫招攬罷。”卻又念其來意惓惓,如拒絕了,似覺不情。正沉吟間,小童斟上酒來。他觸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會飲酒,亦可免俗。”問來人道:“你本官可會飲酒麼?”答道:“酒是老爺的性命,怎麼不會飲?”盧楠又問:“能飲得多少?”答道:“但見拿著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幾多酒量。”盧楠心中喜道:“原來這俗物卻會飲酒,單取這節罷!”隨教童子取個帖兒,付與來人道:“你本官既要來遊玩,趁此梅花盛時,就是明日罷!我這裡整備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語,原同門公一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