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夜,我外婆對我提起往事,揭開我密封的童年。才恍然驚覺自己隱瞞的力量有多麼巨大。讓我終於正視:外婆九十二歲了,我二十四歲了。我們都在進行結束。外婆攜著一句話死去,我攜著一句話沉浮人世。我再也不說了。我說得有些太早了。今後還有更為漫長的歲月,我又該怎樣生活?只記得很久以前,當我還在小學坡上學的時候,有一天我初識悲哀——我回到家中,一邊哭,一邊分類垃圾,最後漸漸睡著了。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命運的事情。
第20節:十個碎片(1)
1992年的夏天,我小學畢業,收拾完課桌裡最後的雜物,永遠地離開校園。當我抱著一摞書走下樓梯,有幾個外校的男生堵在樓梯口抽菸。我從他們中間穿過,這時突然認出了其中一個。
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為掩飾某種害怕而強裝自信。或者是某種有目的的嘗試?我忍不住停下來,站在他面前,對他說:“你可能忘記我了,可是我還記得你是誰。”
兩秒鐘後,所有人鬨堂大笑,還有人別有用意地推攘他。他則顯得
說不出的冷漠,看也不看我一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狠狠地吐出。我說:“田璐?”田璐飛快地瞄我一眼,把菸頭狠狠地掐了扔掉,開口說話。那聲音
陰陽怪氣,每一個字都扭曲著模仿我:“田璐啊?你可能忘記我了啊,可是我還知道你是誰啊~”我便在起鬨聲中離開了。走過五十米,淚才流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徹底的不能溝通。
1988年,我上小學二年級,走過長長的石板路去上學。石板路兩邊擠擠挨挨全是木結構的店鋪和樓閣,歪歪斜斜地承載著世世代代沉重的生活細節和巨大的火災隱患。平時五分鐘就可走完這條路,逢集時,則需半個小時。
就在那樣的半小時裡,我隨龐大的人流蟻行在這條狹窄的青石板街道上,走走停停。我太矮,便消失了。周圍那些無意中低頭看了我一眼的人,會不會稍作停留,幻想一下我長大後會有的模樣……我消失了,人太多,擠得一步都不能移動。我左邊的臉抵著一個堅硬的大竹簍。右邊是賣耗子藥的人,他高持一把十字形竹架,有一隻尺把長的碩大無比的耗子在上面滴溜溜地爬來爬去,爬上爬下,卻始終不敢往下跳。那時的我一點也不怕耗子,我長時間抬頭看著,耗子的尾巴很長很長。後來,人群終於鬆動一些,我往前挪了幾步,再一次停滯下來。賣耗子藥的被擠開了,和我隔著兩三個人。踮起腳尖努力看的話,還能看到耗子的長尾巴在人縫裡晃動,然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暗暗握住擠在我前面那個高個子女人的長辮子,攥得緊緊的。四周全是人,越擠越緊,越擠越緊。我一點一點往下蹲。我消失了。說不出的安全。
過了很多年,有一次我醒來,對媽媽說:“我做了一個夢。”她溫柔地問我夢到了什麼,這時才發現她不是我媽媽。於是我什麼也不肯說。
見到媽媽是後來的事了。她衝進病房,撕心裂肺地哭喊,對每一個勸阻她的人拳打腳踢。讓我很替她難為情。但是我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空空蕩蕩躺在白色的床上,牙齒抖得喀噠作響。
直到兩個禮拜之後,我才明白自己傷勢有多麼嚴重。所有第一眼看到我的人都緊屏呼吸,眼裡全是驚駭。我便要求媽媽給我一面鏡子照照。反覆請求了很多次,她才同意。鏡子遞過來時她非常不安,強作笑顏。
我在鏡子裡看到的情景……我永遠也無法說出口……但是最後我對著鏡子笑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承受災難。
還是1988年,事故遠未發生。我放學了,奔跑著衝下數百級青苔石階,和同學黃燕燕一路追逐、打鬧。
路過幹雜店,店鋪門口的麻袋裡盛滿金黃色的松香塊。我們飛快地一人摸一小塊,拔腿就跑。老闆拿我們毫無辦法。那畢竟只是小小的一塊而已。而他還有那麼多,整整兩麻袋。
路過買水哨子的地攤,我們蹲在地上慢慢地看,有鴨子形狀的,有花瓶形狀的,堆了一地。攤主滿懷希望地給我們作示範,教我們怎樣把它吹響,希望我們能一人買走一個。
但是我們沒有錢,便一人偷走一個。
那種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卻玩不了多久,因為是蠟做的,很快就吹壞了。
後來媽媽從新疆回來看我,帶我上街玩。路過水哨子地攤時,我也幫她偷了一隻,離開地攤很遠了才高興地拿給她看。她神色大變,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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