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第三週,沈青被邀請去參加了教區的團契。
說是邀請,其實多少有些強制的意味——住在橡樹公寓裡的人在入住之前都與教會立下契約,須得在天主教節日和星期日來教堂望彌撒,並且定期參加教會組織的團契。若是不能遵守,則會被教會認為藐視天主,不可教化,從而被取消入住的資格。
安娜說,住在橡樹公寓裡的都是些已經被全世界放棄的人,神父允許我們住在這裡,是想告訴我們,神沒有放棄我們。神給我們一個棲身之所,我們把自己的靈魂和信仰交給神,挺合理的。
說到這裡時,她又語帶戲謔地補充了一句:“就像站街女的任何一次交易一樣合理。”
這女人骨子裡有股青春期少年一般的叛逆勁兒,這叛逆使她對所有一本正經的嚴肅事物都持一種對立和嘲弄的態度。每每她對教會或者電視新聞裡那些大人物冷嘲熱諷時,沈青總忍不住想起住在那家餐廳二樓倉庫裡的那個信奉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
這次團契如大多數團契一樣是由講經與禱告的儀式開始的。神父今日講的是《新約》裡的《若望一書》,講了沒幾句,住在安娜隔壁的那個有垃圾收藏癖好的小個子男人就推門走了進來。他向神父解釋說,自己的腳踏車不知被誰扎破了輪胎,他只好從公寓那邊跑了過來,因而才遲到了。神父點點頭,示意他找個位子坐下,繼而沿著剛才被打斷的地方講了下去:
“天主是光,在他內沒有一點黑暗。如果我們說我們與他相通,但仍在黑暗中行走,我們就是說謊,不履行真理。但如果我們在光中行走,如同他在光中一樣,我們就彼此相通,他聖子耶穌的血就會洗淨我們的各種罪過。如果我們說我們沒有罪過,就是欺騙自己,真理也不在我們內。但若我們明認我們的罪過,天主既是忠信正義的,必赦免我們的罪過,並洗淨我們的各種不義…”'1'
講經、禱告之後是分享儀式。依照慣例,沈青作為新教友首先介紹了自己,並且對教會的收容救濟做了感謝:“我感激天主對我的施予和憐憫,我從此願信仰侍奉天主,願天主寬恕我省察不到的罪過。”
神父說:“仁慈的主會寬恕你的。”俄而又環視四周,視線最終落在後排座位上的一個年輕女人身上:“現在由我們的姊妹星晴與眾教友分享吧。”
星晴正是住在403的那個女人,年紀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歲,眉眼清純,衣著得體,全然看不出是做那種事的女人。
沈青看著她從長椅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下襬,帶著一種幾乎純真的神情說道:“我叫星晴,我希望主能寬恕我所有的罪惡,允許我死後去天國,因為我希望在那裡見到我那不幸死去的孩子。”
沈青此前聽安娜說過,這女人兩年前曾生下過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可惜因營養不良,未滿百天就夭折了。
星晴剛剛告解完自己的罪過和願望,坐在附近的幾個男人口中便發出了幾聲不懷好意的嗤笑,神父威嚴地朝那個方向掃視了一眼,那幾個男人臉上頓時恢復了肅穆的表情。神父又將視線移回到星晴身上,開口說:“我主耶穌曾在一個法利賽人家中遇見一個罪婦,她以眼淚溼了他的腳,以頭髮擦乾,用口抹上香液,她的信德感動了主,她的罪也因此得到赦免。因而只要你從此虔誠侍主,不再做那淫邪之事,你的罪過也會得到寬恕的。”'2'
星晴虔誠地在心口畫了個十字,重又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下一個發言的是那個有“垃圾收藏癖”的小個子男人。他叫阿甘,父母早亡,是個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兒。他的本名叫甘逸凡,因大家都覺得這名字與他的形象氣質太不搭調,索性就叫他阿甘了,反正他看起來跟電影裡的阿甘一樣又呆又傻。他從不坐地鐵和巴士,不管去哪裡都騎著他那輛老舊的腳踏車,因他覺得現代科學就是一個巨大的騙局——他的眼睛曾做過鐳射矯正手術,現在一到傍晚他就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他也曾因為齲齒而換過幾顆假牙,從牙醫那裡回來之後,他就開始反覆做一個將牙齒全部咬碎的噩夢。於是,他開始對現代科技產生了一種牴觸感,尤其是電器——他腦中總有一個電器突然爆炸的臆想,因而若非迫不得已,他絕對不接觸任何與電有關的東西。如果有人遞給他一臺手機,他會像扔掉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地扔掉它。大家都叫他傻阿甘,他也總是樂呵呵地答應著從不辯解什麼。
而今,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C大數學系的高材生,可以毫不費力地心算出四位數的乘法和八位數的開方,以前還曾代表香港參加過一個國際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