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充儀做好回大明宮的準備,便都歡天喜地地開始收拾包裹。可收拾了還沒有一刻鐘,桑九和橫翠便分頭招呼:“急什麼?主子說過要走了麼?娘娘早說要住個幾年,如今才一年掛零的日子,哪裡就有這等好事就能出冷宮了?都穩著些,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去!”這才都悻悻住手。
如今鄒充儀三日不發一語,眾人果然如孫德福揣測的,有些心浮氣躁。
明宗一進院子,明顯地發現了這一點——眾人都在偷偷地觀察他的神色。這在以前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景!鄒充儀御下有方,幽隱的人都很是穩得住的精氣神。可如今,竟然連橫翠都在偷偷地看自己!
明宗不明白,鄒充儀為什麼三日不說話。難道還能是不樂意回大明宮不成?!
鄒充儀在窗下臨帖。
臨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蘭亭雅會其實是一個政治聚會,而且,是一個失敗的政治聚會。王羲之意圖以自己琅琊王氏的地位主導當時的政治流派整合行動。可惜,他的威望不足,方案沒有被採納,眾人不歡而散。只不過東晉時大家都是風雅人,所以即便再不高興,也並沒有惡言相向,反而公推了主持者王羲之做了這個序文。
王羲之之所以在文中的情感敘述一波三折,甚至說出無論將來“世殊事異”,眾人也會“其致一也”,這樣的話來;也正是在感慨自己終究還是做不成這個魯仲連。
只不過,大家都慣會為尊者諱,從來的文人解釋這一千古名帖,都緊緊避開這一挫敗事由,只是盛讚辭藻,誇耀書法而已。
鄒充儀平日並不喜歡王羲之的這一張帖子。行雲流水的字,五味雜陳的心;王羲之面對糜爛朝政卻無能為力的樣子,充斥著字裡行間。
但今日,這張看起來灑脫有酒意的字,卻暗暗地合了鄒充儀複雜煩悶的心事。
明宗看著她。
鄒充儀穿了一件和他那三日一色的寢袍,天青色,甚至,也是男式的圓領長袍。一頭長髮只是綰起了前面一半,鬆鬆地束在頭頂,餘發皆直直地散落在後背。
鄒充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雖然筆尖下的天下第一行書頗有幾分王字的飄逸神韻,但看她握筆的五指,分明關節處已經發白——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量?
鄒充儀的嘴唇抿得直直的,因三日不曾開口說話,唇角竟然已經微微帶了些粘連在一起的感覺。
明宗感覺到了,鄒充儀在憤怒,也在懼怕。
他明白憤怒,也明白懼怕。
可是他不明白的是,憤怒,為什麼這麼多天了,從鄒府到鄒田田本人,都沒有向著任何方向出手?懼怕,為什麼還不趕緊搬離幽隱,回到大明宮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在自己的羽翼下安定地生活?
明宗有些感嘆。
這四五年來,鄒氏一天不同一天,一天比一天讓自己捉摸不透。
尤其是這兩年,鄒氏漸漸不再淺薄,不再單純,似乎是在恭恭敬敬地往自己需要的路上一步步行去。可是為什麼,自己也沒有那麼高興呢?反而看著這樣慢慢改變的鄒田田,自己感覺到了由衷地傷感和悲哀。是的,鄒充儀在傷感悲哀,自己也一樣在傷感悲哀。
今日的鄒充儀格外地傷感。
自己能感覺到,她的悲哀已經濃郁得快要從她的身體裡溢位來。
這就是為什麼整個幽隱都慌了的原因罷?
明宗站了很久。
直到鄒充儀自己揉了揉眼睛,放下了筆,再仔細地揭起紙來,平靜地扯碎,扔到一旁的簸籮裡。一抬頭,這才看到了明宗。
鄒充儀便安靜地笑了。
明宗忽然發現,那股濃郁的悲哀倏忽之間便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靜謐安寧之意。
明宗心中一動,下意識裡就想明白了鄒充儀的憤怒和懼怕。
明宗什麼都沒說,也不肯讓鄒充儀行禮,只是靜靜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還是不敢回去?”
鄒充儀聽到這句問話,摟住明宗魁梧腰身的手微微一頓,片刻,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明宗輕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背,低聲安慰:“不想回,就不回。慢慢來,我等你。”
鄒充儀慢慢地離開了明宗的懷抱,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看著明宗的臉。
明宗寬容地笑一笑,用額頭輕輕地碰一碰她的額頭,悄聲笑了:“我餓了,讓阿舍給我做好吃的。”
鄒充儀也笑了,笑得唇角彎彎,眉眼彎彎,張開了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