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哭聲一片,這些出身淮西,一輩子殺人放火眉頭都不皺的老軍侯們,淚灑滿地。
哭聲中,老爺子悶悶的坐在湯和身旁,微紅的雙眼始終落在湯和身上久久不肯離開。
邁步進殿的那一刻,朱允熥忽然有些懂了,湯和為什麼執意要把孫女送進宮!
一進宮門深似海,誰家願意把掌上明珠送進來當金絲雀?
再者,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是知道自己大限已到,把自己和皇家的聯姻,變成皇家和整個開國勳貴集團的喜事。
他是老爺子的好兄弟,也是好臣子,他知道這些年老爺子殺人太過,卻不敢勸。他知道這些年勳貴之中多少人在老爺子手裡有把柄,說不定哪天就會變成索命符。他知道看似一團和氣的背後,是老爺子已老了,對這些老兄弟的防備日益加深。
他想用這場聯姻,喚醒雙方几十年生死與共的交情。
大明開國之功臣,和歷朝歷代都不一樣。老爺子當初帶著二十四人在郭子興那另立門戶,回老家招募兵馬。這些人,都是併肩子殺敵,共同進退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好兄弟。
怪不得,老爺子在典禮開始前,在湯和的耳邊說。咱老了,許多事都記不得了!
朱允熥快步進殿,走到老爺子身邊。
“皇爺爺,您節哀!”他拉著老爺子的手,“老國公七十有餘,已是高壽,算喜喪了。您不能跟著大喜大悲的!”
老爺子慢慢回神,苦笑一聲,“確實,他這輩子沒死在戰場上,沒死在刀劍下。七十來歲,重病而死,也算是圓滿!”
說著,老爺子慢慢站起身,輕輕合上湯和尚有一絲縫隙的眼簾。
“大嘴,走吧!別惦記那些不該惦記的,有咱呢!”
老爺子話音落下,殿中哭聲更大。滿頭銀髮的宋國公,以袖掩面,肩膀抖動。
老侯爺張龍不住捶打地面,淚水縱橫。
平日裡滾刀肉一樣的曹震,咧開大嘴,任憑淚水珠子一樣的落下。
湯和為人,沒有徐達之功,沒有常遇春之猛,但人緣卻是開國六公之中最好的。也是永遠,都站在武人這邊的。
“嚎個鳥!”
突然,老爺子一聲虎吼,大殿中漸漸沉寂。
老爺子端著金盃,環視一週,苦笑道,“你們這些殺才,以前多少兄弟被砍成了幾段,也不見你們嚎啕大哭。今日是怎了,哭得好像月子裡的娃!”
“咱知道,你們見得了兄弟被剁死,卻見不得好兄弟病死!呵呵,當初,砸門在一塊打仗的時候,大夥都說,他孃的有今兒沒明兒個,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活一天算一天。”
“咱們也還說,大好男兒當死於疆場,不死於病榻!再不濟,也要死在一個娘們懷裡,那才是男子漢!”
說著,老爺子把手中的金盃倒滿酒。
“其實,誰他孃的願意戰死,誰他孃的願意連個囫圇屍首都沒有,誰他孃的願意今天不知明天事!不過是咱們這些人,自己騙自己!”
“人生七十古來稀,湯和是個有福氣的人。他這輩子,壞事沒少幹,人沒少殺,卻能長壽,能在你們這些老兄弟的身邊,能看著自家晚輩有著落之後閉眼,是個有福氣的!”
“咱初投軍那年,他在濠州已經是千戶了。孃的,咱到濠州城一看,他湯大嘴闊氣呀!住著以前縣太爺的大宅子,被窩裡放著縣太爺的閨女和小妾,白白嫩嫩,比小蔥都水靈!”
“呵呵!”殿中,哭泣的老臣們,哭著笑出聲。
“再往後,他跟著咱南征北戰,攻城掠地,搶了個盆滿缽滿,家財萬貫!”
“這輩子,他值了!”
“剛才咱大孫跟咱說,七十歲死了,是喜喪!對,七十歲才死,還有啥好哭的呢!小的們,別嚎了。咱們打天下的時候,收斂兄弟們戰死的屍首,都是笑著。現在,也他孃的別哭!”
“來,跟咱滿飲這杯,送送大嘴!”
嘩啦,殿中老臣全部起身,舉起金盃。
“這杯酒,送大嘴!”老爺子金盃傾斜,清冽的酒水慢慢灑落地面,
隨後再次倒滿,大喝道,“安心上路!”
“安心上路!”眾勳貴,跟著吶喊。
“幹了!”老爺子一仰頭,滿滿一大杯烈酒,一絲不落全部下肚。
“幹了!”勳貴老臣們也全部飲下。
噹啷,老侯爺張龍突然把手裡的金盃狠狠砸落。
“你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