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人走進來,就把剛剛仰起的頭重新埋到了作業本上。
代二走到馬三多跟前,鄭重地向馬三多介紹身邊的三個鄉幹部。他先是對馬三多黑了一下臉,又轉身給那三個穿著西裝的男人遞了一張笑眯眯的臉,然後才開口說道:
“馬三多,這個是鄉上的邱主任。”
說完他對那個又高又胖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馬三多,這個是鄉上的王幹事,大家都叫他老王。”
說完他也對著身後那個又矮又瘦的男人眯了眯眼睛。
“馬三多,這個是鄉上的劉幹事,老劉。”
說完他又對著身後那個身體有些單薄的小夥子眯了眯眼睛。
他話音剛落,那個姓邱的主任馬上糾正道:
“老代,你應該叫他小劉或者劉幹事就行了。他來鄉上還沒有幾天,歲數也比較小嘛。”
那個被邱主任稱做小劉的年輕人鼻子裡無聲地抽了一聲,彷彿有人拿草葉往他鼻子裡戳了一下。
代二臉上的肉稍稍晃動了一下,馬上轉向無動於衷的馬三多:
“他們今天下來,是專門清查計劃生育物件的。馬三多,你有三個娃娃,你已經超生了,在咱們沙窪窪你可是一個超生大典型呀。”
這會兒,邱主任向前跨了一步,他看了一眼馬三多十分木訥的表情,又看了看正在寫作業的馬大洋和馬小香,以及正在馬三多懷裡呼呼大睡的小雪,然後緊緊盯住馬三多的臉說:
“國家的政策是生兩個,生兩個中間還要有間隔,你偏偏一氣兒生了三個,你這不是明打明和上面作對嗎?按政策,生了三胎是要罰款的。”
矮個子幹事老王也不甘示弱地向前邁了一步,對馬三多說:
“好傢伙,按政策,生一胎要放環,生完二胎要結紮,你倒好,馬三多,腿兒一劈你一生就生出了三個,還神不知鬼不覺地,這算什麼事啊?如果我們今天不來,你是不是打算再生出三個來?你以為你們這裡山高皇帝遠就會有不透風的牆是不是?你錯了,馬三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你把壞事做下了,就會有人知道。我們的階級敵人是怎麼被消滅完的,你知道不知道?那就是發現一個打擊一個,打擊一個消滅一個。哈哈哈,馬三多,你現在終於被我們發現了。”
老王說完了,幹事小劉也不甘示弱地朝前走過來。他向前邁了兩步,然後把手叉在了腰裡,又把頭和臉都向上仰起來。他在尋找講話時的那種威嚴的感覺。劉幹事的脖子細得如一根沒有水分的玉米稈,他的脖子又伸了伸,上端的腦袋不停地前後晃過來又晃過去,像大風吹著一棵未成年的小樹,露出永不停歇的樣子來。
由於緊張或者是膽怯,劉幹事的話一時說不上來,他就只有連聲地說:
“你——你——你”
劉幹事的胸口像是憋著一口氣,他的眼球在一瞬間從眼眶裡擠了出來,像臉頰上掛了兩顆黑白相間的彈丸。他的臉也被憋紅了,還不止是紅了,而是紅得有些發黑。
他的臉一紅,反而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你——”
看到劉幹事的樣子,代二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劉幹事說:
“這個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大典型,他叫馬三多。”
劉幹事將兩隻幾乎懸掛下來的眼球轉向代二,很快又轉向抱著小雪面不改色的馬三多:
“哦,馬三多,哈哈,你聽聽你這個名字,我說我怎麼一下子沒有記住你的名字呢,原來你叫馬三多!你以為你叫馬三多你就應該生三個孩子呀!你偷偷摸摸在沙窪窪一口氣生出了三個孩子,哼,馬三多,你就認罰吧。”
這時候邱主任朝前邁了兩步,這樣他又站到劉幹事的前面去了。他的腦袋擋住了灑向馬三多臉上的陽光,馬三多隻好往旁邊閃了閃。
邱主任盯著馬三多的眼睛說:
“不光是受罰的問題,馬三多,你女人還得去鄉上結紮。像你這種愛生孩子的人,只有女人結紮了,我們才能放心。”
幹事老王也往前邁了兩步,把身體和邱主任並排擺在了一起。他說:
“罰你是叫你記住不能多生孩子的計劃生育政策。給你女人搞結紮,是叫你再想生也無能為力。”
劉幹事意識到剛才自己兩步邁得太大了,竟然超過了邱主任,邱主任的臉色已經因此麻麻巴巴不展拓了。所以,這一次,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站得離老邱老王遠了一些。他張口想要說什麼,卻發現已經什麼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