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惜言如金的人,此時一反常態,一路走著,像個怨婦一樣,一路喋喋不休地傾訴著他的困惑:照說那文化大革命也都結束二十多年了,地主、富農早就不存在了,修廟敬神、封建迷信、算命占卦、測字看相早就沒有人制止了,外公怎麼還不敢現身,他怕什麼呢,還有什麼好怕的他不願重操舊業、不願暴露身份、不願捲入塵世,但怎麼也該認一認親人吧,在這世上,媽找不到了,我便是他唯一的親骨血了,他是該認的,見了也不認,就這麼狠心啊。他那一肚子學問,也不打算親口傳一點給我我這父親什麼都好,把這麼大的事都瞞著我就是最大的不好,他可是曉得我夢裡都想著我外公的,我還對他說過,我感覺到他老人家還在人世,父親怎麼就不讓我和外公相認呢,這也是一個狠心的人現在想起來,我是一個很蠢的人,每當我談到外公,父親說話就不自在,總是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裡面會有文章?父親每年三月三雷打不動要出去幾天,神神秘秘的,那就是去和外公見面呵,我怎麼就不往這麼大的秘密上去想呢?我太相信我父親了,看來我還是一個無所用心的人呵,不會舉一反三,不願動腦筋考慮問題,這注定了我是辦不成大事的
何半音講得喉幹舌苦了,便到路邊溪裡捧一把水喝了,找一根樹枝當柺杖,繼續趕路,繼續著他的追述:看來外公是對的,他要是得了榮譽,謀了浮華,贏了名聲,就會不得安寧,失去清靜,招來煩惱。要是享受了人間親情,必多了牽掛,添了心累,所以他最終選擇了“空”。我替本寂抄寫了數不勝數的經文,那裡面處處透著一個“空”,高僧們所崇尚的“空”,我等俗人怎能理解父親從不去陽山寺拜佛求神,看上去不信佛,最終卻是選擇在佛音中、在外公的懷抱裡離開陽世,而且也不打算留下什麼,選擇了“空”的歸宿,看來他是真信佛的,只是他不信陽山寺的佛
絲姐靜靜地聽他說,半懂半不懂。
回到十八里鋪時,已是晚上十點。何半音一進屋就往床上倒,臉色蒼白,一身虛汗,絲姐讓他喝了杯糖開水,小睡了一覺,一個小時後,恢復了元氣,吃過飯,洗了一個熱水澡,便有了精神。
半音把那一塊發黑的棉布條鋪在桌子上,慢慢的來破解他父親留下來的第二道謎。那布條上寫著兩行字:
大釋即你外公
有贍養緣
前面一句已見分曉,後一句就猜不透了。
絲姐睡了一覺醒過來,見半音還在冥思苦想,便過來勸他:今晚就不猜了吧,還怕沒有時間猜?你爸也是的,有話就直說嘛,拐彎抹角做什麼。
半音說:不,不,你不瞭解,我父親說話辦事,可是很有講究的,他只要不喝酒,就一定不會誤事。
何半音被絲姐勸上了床,一倒下去便睡死了。一會兒他夢見大釋遠遠走來,手裡拿著幾本書。半音驚醒,大聲叫著絲姐。絲姐才入睡,聽那聲音很嚇人,忙跑了過來:出了什麼事啊。
半音說:我夢見我外公了。
絲姐說:好啊,好啊,他曉得你去祭拜過他了,他會保佑你的。
半音說:咳,我還老是埋怨他沒有給我留下什麼。怎麼沒留?他不是給我留下了書麼。絲姐,快把樓上的書搬下來,手寫的那些。
絲姐:明天吧。又不是不天亮了。
半音:不,不,也不曉得蟲子咬了沒有。這可是我外公留下的遺產。
絲姐便尋手電上樓搬書。
半音再看這些書,便有了大不相同的感覺。他讀過這些書,但他想這書裡肯定還深藏著玄機,千萬不可隨便對待,須好好的再讀。
何半音抱著外公的饋贈酣然入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半音醒來便叫絲姐去十八里鎮,找個好木匠,做一隻結實的樟木箱子,並囑多上幾遍桐油,以防蟲侵,他要用來專藏外公的著作。再買幾張牛皮紙,好好的把書包一下。
兩個月後的一天,老孔家的氣喘吁吁地跑來叫何半音接電話。
半音沉浸於研究他外公的著作中,有些不耐煩,問:誰的電話?
豐老闆。
哪個豐老闆?
就是給我們銷豬的、出錢修路的豐老闆。
我又不認得他。
老孔家的著了急:他說有一個重要事情找你。
絲姐聽說是為十八里鋪造了福的豐老闆,便要心生感激,說:這樣的大人物說的重要事情,恐怕真是重要事情,不接不好。
半音這才悻悻地跟著老孔家的去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