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毒的誓言,讓吳升血液沸騰,他猛地抓住嘉喬的小薄肩膀,說:“嘉喬,好樣的,配做我吳升的兒子!”
嘉喬則雄心勃勃地看著忘憂茶莊,說:“我奪回了忘憂茶莊,我要八抬大轎把爹抬進府裡去,我要讓爹住杭天醉的房子,睡他的床!”
突然,他們的身後,轟隆隆的一聲,天崩地裂一般,升起了小半個天空的塵埃。鴉雀們聲嘶力竭地怪叫起來,壓黑了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的身後的世界。他們卻似乎不為這天塌了似的險境所嚇。什麼雷峰塔倒了?它愛倒不倒,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有我們的大事要辦呢!我們要復仇!
這兩個沒有血緣關係卻又比父子還親的一大一小,就這麼任憑身後亂鴉齊飛,塵埃滿天,就那麼遠遠地注視著忘憂茶莊,一 隻眼睛閃耀著希望的光芒,另一隻眼睛燃燒著復仇的毒火。
1924年9月的軍閥入侵與雷峰塔倒塌,還對杭州城裡另一位 女人不起作用。方西冷方小姐現在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杭家夫人了。她在杭氏家族有了自己的歷史。一方面她為杭家生下了一對兒女:兒子杭憶,女兒杭盼。一個是懷念過去,一個是面向未來,都是大有深意的。另一方面,她進入教會女中執教,重新成為基督教女青年會中的骨幹人員。有了一位上帝可以信奉,方西冷女士那鐘擺似的情緒便安靜多了。
如果她永遠不再聽到那些光榮的訊息,那些非凡的、讓人想起來眼睛就要發亮的日子,那麼,她也許不會對她的丈夫懷有太多的遺憾。隨著時光的推移,從前開茶館的熱鬧中那些不快的因素早就消散了,嘉平作為一個溫灑的白馬王子的形象,再一次在她腦中定格。不過,她也實在無法用想象中的那個虛幻的嘉平來打倒眼前這個實在的丈夫嘉和。儘管嘉和在她心目中早已是個平庸之輩,但她對他那永遠是相敬如賓的態度,實在是挑不出刺來。
杭嘉和他早已脫了學生裝,換上中國商人習慣於穿的長袍馬褂,那是緞子銅錢花樣背心和黑錦緞的袍子。有時捲起袖口,便是雪白的襯裡。他也仿照時下流行的穿戴,帶一塊懷錶,甚至因為近視的緣故,他也戴上了金絲邊的眼鏡。他那副樣子,叫妻子方西岸看了,又端莊又平庸。方西冷不喜歡,她喜歡他穿西裝,那都是到孃家去時的行頭。瘦削高個的嘉和十分紳士氣派,舉止得體,進退有度,在社交場上沉著寡言卻使人刮目,這才是方西冷喜歡的嘉和。那樣的晚上,方西岸就會格外地狂熱和溫柔,使同樣年輕的杭嘉和又歡愉又難受。第二天,他就換上長衫馬褂,他受不了妻子那種過於功利的情愛方式,他明白,他娶了一個虛榮心極重的女人。
現在,這個女人再一次被激情擊中了,一看到信封上那叉手叉腳的大字,她就知道是誰寫來的了。這封來自廣州的簡訊讀來振奮人心,嘉平不但還活著,而且活得很活躍。他從歐法轉道日本,在日本呆了好幾年,結了婚,也有了一個兒子。現在,他在黃埔軍校學習。他給嘉和的信很短——”國民革命一定成功,吾兄安能穩若泰山乎?嘗憶當年投身社會改造社會之熱忱,吾兄現可存一二?“信寫在一張戎裝照片的背後,大簷帽,寬皮帶,明亮的大眼睛,方方的下巴,寬寬的肩膀,筆挺的脊樑。已是兩個孩子媽媽的方西冷女士見了嘉平的照片,陷入了沉思,鐘擺又搖盪起來了。她的沉思是那麼地深,那麼地深,以至於雷峰塔倒了,震驚了整個杭州城,也沒有把她從沉思中喚醒過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三十章
1926年7月9日,國民革命軍誓師北伐,杭家為嘉平能夠回來而著實歡喜一場,不料兒子嘉平沒有回來,省長夏超卻被孫傳芳殺了。
這個夏超,1926年任浙江省省長時,與孫傳芳的不和已經到達頂點。結果,在廣東國民政府的秘密參與下,10月16日,他宣佈了“浙江獨立“,實行地方自治,響應國民革命,就任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軍長,兼理浙江民政。不料22日,孫傳芳的部將宋梅村率軍攻入了杭城,夏超因此而被捕槍斃。
還在夏超星夜從嘉興逃回杭州,隱匿在寶石山上英國人梅藤根的別墅裡時,小撮著在外面聽見了風聲,便來通報綠愛。急得綠愛直奔花木深房,對天醉說:“聽說宋梅村的部下要入杭城,挨家挨戶搜查夏超,怎麼辦?”
“你說怎麼辦啊?”
“找個地方躲一躲吧。”沈綠愛說,“我已經讓嘉草收拾了細軟。”
“有什麼可收拾的?”杭天醉說,“那麼些茶壇搬得走嗎?這麼個忘憂茶莊可以搬得走嗎?一把火燒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