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六章
1937年12月23日下午,戰事逼緊,日軍已攻下武康,窺伺富陽,杭州危在旦夕。國軍杭州警備司令部作戰參謀羅力早已到了橋工部,於錢塘江南岸監督執行炸橋事宜。
一百多根引線此時已經接到了爆炸器上,炸橋的命令再一次下達。北岸,仍有無數難民如潮湧來。橋上擁擠不堪,杭州人摩肩接裡,絡繹不絕,單向行走,全部朝南。遠遠地從江岸往上看,還不知這是怎麼樣的一番奇景呢。
羅力正手撫欄杆往江岸看,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叫他,像是他的心上人在呼喚。回過頭,他眼睛一亮,撲了過去——”杭憶,憶兒。”他一把抓住了杭憶的肩,“你也走了。你和誰走?寄草呢,她跟貧兒院撤了嗎?我怎麼沒看她往橋上過?“
杭憶激動,浮躁,眼花緣亂,語無倫次,回答說:“羅哥,你還沒有撤,我們到金華會師好嗎?我不知道寄草姑媽怎麼樣了,她不是帶忘憂上電臺了嗎?“
羅力大叫一聲不好:“真傻,都這個時候了,還上電臺,電臺早就撤了,政府也撤了,現在大家都亂作了一團,誰還管那些貧兒院。”
“國民政府要對此負全部責任。”杭憶身邊那個長著一雙灰眼睛的少女冷冰冰地說了那麼一句。”事先不作準備,臨時抱佛腳,多少機器都沒運出去。”
羅力沒心思聽誰負什麼責任,他衝著抗憶說了幾句話,就揮揮手朝橋頭走去,一下子落入人海。
“這就是你那個未來的小姑夫?”楚卿邊走邊問。
“這一下子,我們還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呢。”杭憶的眼睛裡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突然站住了。
“我想幫著羅哥找找我的小姑媽,行不行?”
楚卿想了一想,才說:“你考慮好了,還打不打算跟我們走?”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走了?”
“對你們來說,許多事情都不矛盾,但我們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我們把每一次分別都作為永別。”
杭憶一個踉蹌就在橋頭上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昏黑。黑壓壓的,到處都是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潮水一樣地向南岸撲來。是的,不能夠停下,這是什麼主意啊,追兵已經到了。他對楚卿說:“我們趕快走吧。”
最後的大離難,是杭家白孩子忘憂跟著寄草姨媽上電臺錄音去時親身感受到的。
在望不斷的白雲的那邊,
在看不見的群山的那邊,
那邊敵人拋下了滿地瘋狂
我那白髮的爹孃,幾時才能回到夢裡邊!
含著淚兒哭問,流浪的孩兒你可平安?
貧兒院的孩子一邊唱著,一邊就發現路上行人少了,幾乎所有的商店都和自己家的茶莊一樣地上了門板,街上只有幾輛黃包車還在轉,還有幾家小食攤。看見小食攤上的茶葉蛋,忘憂突然餓了,就對拉著他手的小姨媽說:“茶葉蛋真香。”
“回去吃你外婆燒的茶葉蛋,那才是杭州第一蛋呢!”
“我不要吃杭州第一蛋,我就要吃這裡的。”
忘憂就站住了,固執地盯著小姨媽。其餘所有的孩子,也站住了,盯著寄草。寄草想了想,說:“好吧,小討債鬼,下不為例。”
這麼說著,寄草就掏出了一個大口袋,把那一鍋子早已經冒著涼氣的茶葉蛋全部買了下來,她打算唱完了歌,拿茶葉蛋當了孩子們的夜餐。
那一天,忘憂渴望自己一展歌喉的願望沒有實現,並且從此以後成了再也不會實現的夢想。暮色降臨中他們進入了電臺,誰也不曾料到裡面已經空無一人。演播室裡什麼也沒有了,連寄草熟悉的那架德國造的鋼琴也已被搬走。牆壁上空留著那些個播音裝置撤走後的白白的顯影,孩子們零亂的身影也被暗淡的天光在地板上斜拉出了東一條西一條的影子。他們頓時就驚惶失措起來,這些孤貧兒們都知道被人拋棄的可怕,並對被拋棄有著一種幾乎天生的本能的嗅覺。他們一聲不吭地朝寄草擁了過來,有那幾個小的,就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一群影子,就那麼憧憧地無聲地疊在了一起。
寄草張大手臂,一隻手空著,一隻手還提著一大包茶葉蛋,說:“沒有人正好,我們唱一首歌回去,老院長還在等著我們呢。來,排好隊,一、二、一,我們來唱一首什麼歌呢?”寄草帶著整整齊齊排好隊從電臺裡出來的孩子,走到了門口,突然想了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