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有間房子掛著“人流室”的牌子。房門口有幾條長凳。女人們全坐在凳子上排 隊,男人們則在視窗、走廊、樓梯口閒逛。
“人流室”把門叫號的護士是個畸形發胖的半老婦女。她坐得安若磐石,憤世嫉俗地瞪 著面前的兩個世界:不關痛癢而悠然自得的男人世界;準備流血的戰戰兢兢的女人世界。共 同作孽,一個要下地獄,一個卻安然無恙,誰能拯救這卑鄙無恥的人類呵!
輪到李小蘭了。
“請問您哪,痛嗎?”李小蘭緊張極了。
胖護士倒有著細膩柔和的好嗓音。
“有點兒,咬咬牙就過去了。姑娘,就這樣,生活就得先學會咬緊牙關。”胖護士認真 地示範咬牙動作,腮邊的肉一嘟嚕一嘟嚕顫動。李小蘭笑了。她這一笑便露出了灰色的牙 齒,胖護士說:“四環素牙。和我女兒一樣,六十年代出生的苦命的孩子們,滿口銘刻歷史 罪惡的灰牙齒。用不著自卑,你看這人模狗樣的大小夥子還不同樣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了。”
胖護士在男人中準確地指出了趙勝天。男男女女們都樂了。
李小蘭笑得咯咯脆響。小姑娘活潑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徹底放鬆了,輕鬆地進 去了。
有那麼一陣子、趙勝天體會到了由腳心上升的細細的震顫,他被感動了,他的全身是因 感動而震顫。
多少年沒有感動過?十多年?不,更長。有什麼值得感動的?記憶的第一頁是飢餓,第 二頁是鬥毆。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母要養活六個孩子和四個老人,為一口米 飯,為半個饃饃,六個孩子打架,父親和母親打架,後來便是在學校打架。在夜幕下的黃鶴 樓劇場門口為爭奪電影票和女孩子們打架。他鬼點子多調皮搗蛋,老師便整他。他也整老 師,與老師及同學中的內好戰爭一直持續到技校畢業才告結束。工作以後情況不僅沒有好 轉,大社會更復桑了。產品銷路不好,經濟效益不好,書記廠長關係不好。誰也不認真幹 活,誰都不對誰負責。
大哥趙勝才慷慨解囊不能使他感動。因為趙勝才欠他太多。從小就專撿他欺辱,逼他喝 他的尿,搶走他忍飢挨餓攢下的過早錢。況且趙勝才一再聲稱趙勝天結婚是他的榮譽問題; 趙勝才是在為他的榮譽付款。
父親值得他感動嗎?父親就會往家裡揣公家的小東西:抹布、掃帚、肥皂、草紙、水 杯、算盤他對五個大孩子對付一個小孩子的醜惡行徑睜隻眼閉隻眼。有口煙抽有口酒咪 他就賽神仙了。
母親是怨恨的化身。兒子們的名字全叫小雜種,女兒叫臭丫頭。孩子們的生日她全弄混 淆了。張口閉口說不如早點兒死了好,腰又疼了。
對於趙勝天來說,感動實際上是一項空白。他嘻嘻哈哈慣了,連繃直兩腿立正的姿勢都 不會了。他永遠是一條腿彎著,全身搖晃,一雙眼睛漠然向世界。
醫院是趙勝天極少光顧的地方。僅有的幾次也都給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他怎麼會被 醫院感動呢?連他自己都理會不過來。
李小蘭是個相當嬌氣的女孩子,打一針肌肉注射都哎喲半天。從昨天晚上決定做人工流 產到今天上午,她的眼睛就沒關過水龍頭。一進醫院就軟倒在掛號處了。趙勝天這麼勸那麼 勸,溫柔手段用盡了也無濟幹事。若是醫院再遠一點,趙勝天的耐心就沒有了,也許要揍她 屁股吼她兩句了。
可是,胖護士哄好了李小蘭。哄得那麼巧妙那麼慈愛。胖護士的職責是把門叫號,沒人 會因為她多做了工作而多給獎金。這麼說還是有人在認真幹事,還是有人在為他人著想呵! 趙勝天真是沒想到自己會在醫院婦產科人流室門口補上感動這一課。
“喂,小夥子,你發什麼愣?打電話去!”
胖護士大聲提醒趙勝天,口氣挺衝。
“好的。”
趙勝天畢恭畢敬地回答,並且稍稍彎腰以示致意,他知道胖護士不是衝他,而是譴責男 人世界,他完全能寬容。他為自己學會了一點兒寬容而欣喜。
打電話是趙勝天李小蘭昨天就商量好了的。第一個電話通知趙家。趙勝天的五姐趙勝珠 是小學教師,正在上課。趙勝天說家裡有人急病住院請傳了下趙老師。趙勝珠就慌慌張張來 了,慌慌張張地抓起話筒就問誰病了?
趙勝天告訴了她實際情況。
“天爺!這怎麼了得,我要告訴媽去!”
“那就拜託你了。”
“媽肯定不同意。頭胎哪有做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