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筆,正待檢查考卷,劍輝手拿卷子停在我身邊,說:“我有點急事要辦,先走了。”
我說:“好。”
我們約好了逛逛大街的,她又毀約了。好在她經常毀約,我已經習慣了。
劍輝交了卷,第一個走出了教室。
好多男醫生臉上掠過悵然若失的神情。今天街上的許多男人註定了要悵然若失,因為劍輝從來不肯慢下腳步多看男人們一眼。
我交了卷之後不知往哪裡去。在軍區醫院的大院子裡轉了一圈,還不見有熟人出來,我就獨自上街了。我一家一家逛商店,什麼都看什麼也沒買。經過修飾得金壁輝煌的 “四季美”湯包館,我感到肚子餓了。我走了進去。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面前堆著高高的蒸籠垛。沒有一個單身的年輕姑娘在桌邊,一個也沒有。端著售票盒的服務員早就盯著我了。現在過來問我:“你有什麼事?”
他不問我吃什麼湯包,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事。找人,人不在。”
出了湯包館,服務員還盯著我。要是我和劍輝一塊兒來就好了。
好不容易利用考試得到了一天時間逛大街,又捨不得輕易回去。一家商店的立體聲喇叭對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唱道:“我心思重重,心思重重——伊人,你今在何方?”
聽著真解恨!且不說歌詞,光是那感覺就解恨。聲嘶力竭,又恨又愛,心在噴血,一個姑娘正在倒下,愛人卻浪跡天涯去了。
我買了一盤“心思重重”的磁帶。劍輝可愛聽這個?她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不容狂想了。她家裡的磁帶全是世界名曲。她真的老是一本正經聽世界名曲嗎?她真的與老楚情深意篤嗎?她幹嘛什麼都不說?有時候,我恨不能痛痛快快撕破她那層夢幻般的緘默,挽著她的手,說:“劍輝,我們下田去吧,隊長今天要我們插秧。”我們是知青,一輩子都是。我們臉朝黃土背靠天,累個半死相互攙扶著走過田間小徑。我們一個灶裡燒火,一個鍋裡炒菜,香香地吃它三大碗然後坐在門檻上,望著遠飛的雁群暢談,什麼都談出來,談得心裡透亮,哭就哭個痛快,笑就笑個痛快。
毫無辦法,我早就發現院裡絕大多數人對劍輝都有一種想撕破她什麼的陰暗心理。
醫院是個女人國。是個知識階層的女人國。她們比一般女人更講究服飾。時髦在醫院裡是受到鄙視的。她們要的是雅緻,華貴,氣度不凡和別具一格。劍輝具備這一切,這也就決定了她的處境。
院長最惱火劍輝的穿著,說她太氣勢壓人了。所以只是在劍輝穿上工作服後,院長才正眼瞧她,和她談話。
我提醒劍輝說院長看不慣你的穿著,許多人都嫉妒你的服飾。
“怎麼辦?”劍輝說,“我不能不穿衣服,我也不能亂穿衣服,我媽——”
我打斷她:“別說你媽。”
“不是。我是說我媽在國外做過許多衣服,現在都留給我了,我還不敢穿,儘量樸素一些,還要我怎麼樣?”
經過我的提醒,劍輝一到科裡就換上白大褂,中午休息也不脫掉,一穿就是八小時。下了班換上自己的衣服騎上腳踏車就跑。
可是劍輝穿著白大褂,戴上白工作帽,修長苗條地走在那淡藍色的長廊裡依然與眾不同。她是個真正的醫生,並不是每一個人穿上白大褂就有了醫生的風度的。人們還是那樣嫉妒她。甚至有謠言說她精心改縫過工作服。
劍輝也許看透了一切,過了不久,她索性穿出了她母親留給她的一套西服。這套在巴黎訂做的西服轟動了全院。
我根本沒有跟蹤劍輝。我想都沒想到跟蹤這個詞。我是準備坐渡輪過江的,無意中回頭看了看,看見了很遠很長的長江的岸,岸上沒有建築,荒草連天,就突發奇想去溜達溜達。
春天的新草是翠綠的,許多無名小花開得生氣勃勃,小蜜蜂飛來飛去,攪動了空氣,清香清香的氣味就不絕如縷地灌進人的心裡。我溜達得十分愜意。這裡沒有人問我有什麼事,近近遠遠只有幾堆建築材料和二三個散步的閒人。
我靠著一垛預製板坐下,放鬆全身,聽江濤拍岸,曬曬太陽。
說不清過了多久,我忽然覺得聽見了劍輝的聲音,像喃喃細語又像抽泣,傾聽了一刻,四周一片寧靜。正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一個男人的聲音幾乎就在我身後響起:“別這樣劍輝。”
我掉過身子,看到了使我不敢相信的情形:在預製板的另一邊,劍輝和一個男人摟在一起。他們一動不動地坐著,頭挨頭。他們面前的草地上有隻旅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