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的中山裝有襯領,和公社張書記的襯領一樣,是洋布的,顏色又特別白。見狗尿苔這麼說,水皮就把狗尿苔叫到他家院裡問話,水皮媽正抱著一隻母雞,從嘴裡往出拉線。狗尿苔知道原來是水皮家的雞讓馬勺給整治了,他想笑,又沒敢笑出來。水皮說:你和霸槽鑽哩,他說沒說出去都幹啥啦?狗尿苔說:沒。水皮又說:他說沒說怎麼又回來了?狗尿苔說:沒。水皮媽剛把線拉出來,雞飛到院牆上,又掉下來,再飛到院牆上,就罵:你還飛呀?你飛麼,連院牆都飛不過去,你以為你是鷹呀,鳳呀?!
但霸槽是在第四天的早晨上了中山。
狗尿苔和牛鈴正在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摘槐花。村裡所有的槐花都被人摘完了去拌些麵粉做菜麥飯,只有中山半山腰的路邊槐樹上還有。這片槐樹林子里老有土蜂,土蜂窩像泥葫蘆一樣,一般人都不敢去,連窯場上的人來回經過都要張望著碎步跑過。但牛鈴眼饞著那裡的槐花,鼓動著狗尿苔和他一塊去,還拿了一撮子麻稈,說萬一發現有蜂就拿火把燎。他們去槐樹林子,畢竟沒敢到林子裡去,只爬到路邊的樹上去摘。霸槽過來了,狗尿苔說:霸槽哥,給你些槐花!霸槽說:我不吃麥飯。牛鈴說:你不吃麥飯?是沒麵粉拌槐花吧?狗尿苔知道霸槽回來家裡沒了什麼糧食,就發恨聲,不讓牛鈴說話傷人。牛鈴卻還說:霸槽哥,你為啥不言不喘地就走了?霸槽說:我餓麼我不走?牛鈴說:那咋又回來了?霸槽說:不回來餓死呀?!恨得用腳踹槐樹,樹就搖起來,牛鈴忙抓住樹股,身上在空裡蕩了鞦韆。一群紅嘴白尾巴鳥嘀溜嘀溜從山頂的白皮松上飛來,在他們頭上轉圈圈,然後又往白皮松上飛去。狗尿苔突然說:霸槽哥,你要到山上找善人嗎?霸槽說:你咋知道?狗尿苔說: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很得意,還要說他為什麼得意的原因,霸槽沒有讓他再得意下去,轉身往山上去了。
霸槽並沒有讓狗尿苔跟他一塊去,但霸槽沒有斥責他,他就知道霸槽是需要他跟著的。狗尿苔便不顧了牛鈴,也不要了槐花,像尾巴一樣跟在了霸槽的後邊。
善人正燒包穀糝糊湯,陽光從窗子進來,屋裡一半白一半黑,他走動著,一會也是白人,一會又是黑人,站在白與黑的交界上,他一半白一半黑。鍋裡的糊湯泛泡兒,泛上個泡兒就破了,泛上個泡兒就破了,響聲像一堆青蛙在叫。他知道有人來找他了,但他沒有想到來找他的是霸槽。霸槽並沒有叫喊善人,也沒有跺腳和咳嗽,徑直進了屋,只把那件中山裝脫了掛在包穀稈紮成的門上,這就是說,他不允許任何人再進來,包括跟隨的狗尿苔。狗尿苔知趣,站住在白皮松下。但狗尿苔發現脫了中山裝的霸槽,裡邊的白色襯衣也只是個領子。原來一件襯衣只有個領子,這讓狗尿苔有些失望。
善人還在灶膛前坐著,他沒有起來,說霸槽你坐,蒲團上能坐,脫了鞋炕上也能坐,你是古爐村裡的騏驥,你是州河岸上的鷹鷂,來找我有事嗎?霸槽說他來請教的,他這是啥命麼,在古爐村活得窩囊,賭著氣跑出去了,出去見的世面越多,這心裡卻越是貓抓一樣的亂。說他先去的縣城,見了他的那些同學,同學現在都是吃公家飯的人了,戴的手錶,穿的皮鞋,騎著腳踏車上班哩,下了班小兩口還到城河沿上散步哩。說他後來還去了省城,見到了守燈他姐和他姐夫,他們的日子更好呀,坐的是有彈簧的椅,讀的是磚頭厚的書,吃飯上桌子,一天洗一回澡。這到底是咋回事麼,在學校的時候他的學習不比他們差,守燈他姐和他好過,他還嫌著她家成分高。善人笑著,沒有聲,善人無聲的笑顯得臉上皺紋縱橫。霸槽說:你也在嘲笑我?我在外沒有介紹信住不了旅館,沒有糧票下不了飯館,就是靠著釘鞋,有什麼吃什麼,那兒黑了在那兒睡。我回來了,我只有找你,這些話我對誰也沒說,只給你善人說,你也嘲笑我?善人仍在笑著,說:我沒嘲笑你,你說,說到我這兒就爛到我肚裡了。霸槽說:你說我是騏驥,我是鷹鷂,哪兒有平川讓騏驥跑,哪兒有高空讓鷹鷂飛?這是命嗎,命裡該當個農民就窩在古爐村,一輩子被人踩著踏著?你善人懂陰陽,懂得陰陽就會禳治,你給我禳治禳治,改變改變命運呀!善人說:我不會禳治,我只會說病,你是病著。
霸槽是真的病著了。他的額上有一片碎紅疙瘩,他擠過這些紅疙瘩,只說擠出那一點膿了紅疙瘩就退了,紅疙瘩沒退,鼻子上也長出了個紅疙瘩,鼻子就疼得不敢摸。他便秘,三天只吃不屙,屙也只屙羊糞蛋兒,出氣像噴水,嘴角爛了,牙也疼。
霸槽說:是病著,身上燥得像起了火,一到晚上睡在炕上,都害怕被子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