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一樓門口有賣鮮花的男孩女孩,小孩攙著我和老王出來,鮮花女孩一看老王就亂跑。沒戴墨鏡的老王像一具殭屍,膝蓋不能打彎,拖在後面走,眼露兇光,臉上每一稜肌肉都是立的。
女牆把車開下了馬路牙子,小孩跟她並排倒到馬路中央,在馬路中央掉了個頭去追女牆右拐的車。
這時我閉上眼,看到北京的大街兩側長著暗紅色的熱帶雨林,像織在網子上影影綽綽,又像蒙著紅綢子的望遠鏡用放小那頭盯著看。我看到森林中有白色的瀑布間隔出現,無宣告亮地傾瀉,樹木後面是一座座晦明不定的峽谷,山那邊像是在地震,遠處的地平線上不時有藍色的光閃動,傳來悶雷般的大地開裂之聲。整個景象無比幽深,一山連著一山,一脈又比一脈遠,偶有山巒塌陷頹然削去一環。
這時我睜開眼,眼前的城市是一幅潦草的素描,那些未完成的筆劃還豎在路旁,樓只是一些黑色的門框,馬路只是一筆紛亂的線條。小孩端著方向盤一起一伏像騎著一匹馬過丘陵。每經過一盞路燈她的睫毛都要披一下光。小孩往後一靠,兩隻伸得筆直的水晶骨頭也寫滿綠豆絲字,她胸前寫滿字,還一行行一組組寫在她撐不滿牛仔褲的竹竿大腿和又扁又尖梨核形的臀部上。
一行字映出我手背,正是此刻我腦海胡亂的四五字:手槍武地圖。
一閉眼就是彩色世界——我剛有這一念頭一行字幕就打在小孩蛋黃色的頭髮上。
——為什麼這麼驚訝地看著我?這是方言在他小說《死後的日子》裡的描寫。前幾天我的電腦感染病毒,找了個小孩重新裝,他在我的硬碟裡發現了幾個殘缺的檔案,幫我拷了下來,其中一個無名檔案開啟一看居然是幾章《死後的日子》。我完全忘了為什麼我的硬碟裡有方言的小說,也許是他傳給我看的,也許我們一直在切磋這類感受怎麼寫。不知道,不管他。我列印了下來,你拿去看吧。一共A 4紙五號字十五頁,一萬多字,完整的只有五章,第六章只有一句話還有一段心理哪兒都不挨哪兒,估計是前面沒容下捨不得扔準備放在後邊用的。
咪咪方:我驚訝是你能背誦。
老王:我還用背麼?你對照原文就知道了,我不是背,只是混合著他講我那一頭,尤其是第一章中間那段神遊過程——上半夜,他和我有本質的不同,我下了地獄,他上了天堂,這使得我們今後對這件事的態度也有本質的不同,我肝兒顫,他狂熱。
咪咪方:貓是誰?
老王:就是小孩。
咪咪方:確有其人?
老王:也只能說部分確有,我不必再跟你講小說的真實和生活的真實之間的關係了吧?
咪咪方:各佔多大比例——通篇?
老王:老咪子——我能叫你老咪子麼?咱們別說了什麼都跟白說似的,你自己看,自己判斷,看小說歸根結底要把小說當小說看,不是要你在這兒破案呢,幼稚的錯誤咱們只許犯一回。
咪咪方:第一章結尾你們出了“香”,去8,路上繼續處於幻覺中,只見森林遠山地光,不見北京。
老王:上了街,熟悉的城市消失了,完全另一種景象,氣味,只在電影裡看到過,自己很真實,環境很不真實,別提多崩潰了。
咪咪方:為什麼你——我看方言在小說裡也很愛拿電影做形容?
老王:因為確實很像電影,而非夢。非常連貫非常清晰非常巨大。比平常所見還清晰還巨大還真切。你怎麼否定它?只能比喻為一部電影似乎還是個安慰。電影再逼真也知道是拍的,否則真無以自拔。
咪咪方:第二章開頭這個“三年前”是指1999年的三年前還是2000年的三年前?方小說裡寫這一夜,和你說的日期1999年有出入,他寫的年是2000年。
老王:也不是1999,也不是2000,是他寫這小說2001年的“三年前”。2002年1月他就去世了,如果不是1999年,他哪裡還有三年前?
咪咪方:明白了,你別不耐煩呀,還不許人家比你笨了。
老王:我沒不耐煩,我只是又有點回到那天了,我這憂鬱症已經很多年沒犯了,你快把我勾起來了。
咪咪方:你可別,我這憂鬱症還不知找什麼治呢。
老王:寫小說,寫小說是治憂鬱症的絕佳辦法。自己分析,寫完一段放下一段。在小說裡怎麼憂鬱都沒關係,越憂鬱越開心——我怎麼又提“開心”這詞了,我最恨這個詞,這個詞當年差點把我牙咬碎——所有封面人物都祝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