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和我姐姐講的一定是抹香鯨的語言。
交通也用不了多少錢。宿舍在東單和王府井之間,和大華影院、奧之光超市、東單體育場,東單公園、王府井百貨大樓等等的直線距離都在二百米之內。在北京這個大而無當、從來就不是為了老百姓舒服生活而設計建造的城市裡,屬於少有的安靜豐富。辛荑家的一間破平房在美術館北邊,順風的時候,憋著泡尿,從仁和醫學院五號院西門出發,急走幾分鐘就到。我從小時候住的平房就夠破了,我們六個人十平方米一間宿舍就夠擠了,第一次看到辛荑家的房子還是感嘆人類忍耐苦難的能力和理解夏商周奴隸制存在的可能。我家不住平房了,換了幾處,最後搬到了垂楊柳。如果需要回去,我從宿舍走到東單公園,做四十一路汽車,兩毛錢到家。
辛荑在穿衣戴帽上,沒有來自女友的任何壓力。辛荑第一個女友女工秀芳看辛荑基本是仰視,基本只看辛荑鎖骨以上,辛荑下六分之五穿什麼無所謂。辛荑第二個女友小翠在北京二環內長大,看習慣了軍裝逛蕩著和片兒鞋提拉著的混混。我們軍訓時候發了五套軍裝,正裝上掛塑膠鍍金釦子和血紅肩章,鍍金釦子比金牙還假,回到城市不能上街,但是作戰和訓練用的作訓服還是和抗美援朝時候的軍裝很象,辛荑常常穿著它,產生醫學博士生和街面土混混另類搭配的詭異氣質。小翠看著辛荑身上的作訓服眼睛就發藍光,想起自己的初潮,想起自己的失身,陽光暖洋洋照在身上,紅暈溼臉頰。我和厚朴和杜仲都從心底裡喜歡小翠,我們把我們的作訓服都給了辛荑,這樣,他將來十年,無論胖瘦都有的穿,我們也有機會看小翠眼睛裡的藍光。辛荑現任女友“妖刀”強調精神,心眼遙望美國和未來,心火昂揚,青布衣裳。清湯掛麵的頭髮和生命力旺盛的眼睛,彷彿黑白資料片裡抗戰時期在延安的江青。只要辛荑的陽具包裹在路人視線之外,“妖刀”就沒意見,所以辛荑一年在衣服上也花不了兩百塊錢。現在進入實習期,白天白大褂,夜裡作訓服,基本不用錢。
我很小就有自我意識,四歲分得出女孩好看還是難看,上幼兒園的時候就開始抱怨我老媽,總有用最少的金錢投入把我打扮成玉米、茄子、窩瓜這類北方植物的傾向。三十歲之前,我基本上是被我老爸手動推子剃平頭,基本是穿我哥穿剩下的衣服,基本上不需要我老媽金錢投入。我老媽的觀點是:“靠,穿那麼好看幹什麼?你不是說肚子裡有書放屁都是荷花香、長痔瘡都是蓮花開放嗎?你怎麼不想想,你十一歲就要五十八塊錢買二十八本一套的《全唐詩》,那時候,我一個月才掙四十八塊啊。你當時可以選啊,買五十六條內褲還是二十八本唐詩。”我哥淡然玄遠,他是我接觸的真實生活裡,交過最多女朋友的人。我伸出左右手,數不過來。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磕了藥一樣,全國性強迫性欣快症,大家縱極想象,也想不出日子如何能夠更美好,天堂如果不是北京這個樣子,還能是什麼樣子,但有心室最隱秘的角落,隱約覺得,好象有什麼地方不對。電影裡,英雄兩種表情,陽具被電擊後那種二十四小時抹不去的燦爛笑容或者二十四小時內死了舅舅又死了叔叔的巨大悲憤,後種表情多數只用在日本鬼子和國民黨身上的。我哥正青春年少,大鬢角、絡腮鬍子。一部叫《追捕》的日本電影在中國紅了,裡面的杜丘和高倉健,大鬢角、絡腮鬍子,皮下肉裡和我哥一樣淡然玄遠,我哥穿上風衣就是杜邱,穿上內褲就是高倉健。我哥這種長相,成了時尚。他當導遊,吃飯不用錢,帶客人去餐廳吃飯,餐廳還給我哥錢。他的錢都用在行頭上。
每過幾個月,我老媽就問我哥:“錢都哪裡去了?”
我哥總是對這個問題很氣憤:“錢都哪裡去了?那你說,幾個月前的空氣哪裡去了?幾個月來的糧食都哪裡去了?這幾個月的青春都哪裡去了?”
在之前和之後的漫長歲月中,無論我哥境遇如何,他總是擺脫不了和我老媽的頭腦激盪和言語相殘,任何需要拿出大筆現金的時候,他總是要仰仗我老媽。我哥最低落的時候,象總結革命老幹部一樣總結老媽:沒有生活樂趣,酷喜鬥爭,貪婪無度。我哥說,他們倆的恩怨只有其中一個死了才能了斷。我老媽最低落的時候,還是動之以情,就是看著我哥的眼睛說,我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塊東西。還不管用,就曉之以理,問,你怎麼出門不讓車撞死?你怎麼不去北京站臥軌?你怎麼不去我家,門後有半瓶沒過期的敵敵畏,你可以都喝了?這些都不管用了,最後的最後,我老媽說三個字,還我錢。
我哥各屆女友用她們的美學偏好指導我哥買行頭,我哥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