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戰爭期間翰詹科道的反應》頁一六七~一九四,便頗值一讀。也頗能發人深思。)
再者,那時剛練習「親政」,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小皇帝,對宮牆之外的世界,原不太瞭解,但是在翁同龢一批近臣的影響之下,也成為主戰派的核心力量。皇上有所不知,當時大清帝國的基本問題,都紮根於宮牆之內。宮牆之內的問題不解決,則宮牆之外的任何維新變法,都是膚淺的、治標的。萬歲爺尚在童稚之年,見不及此。他插身其間,便慢慢地形成一個以翁同龢為中心的「帝黨」。而帝黨的主要政敵,便是那以李鴻章為首的「後黨」。帝后之間傾軋起來,倒黴的便是國家和人民了。當時一些文士所做的比較高雅的「順口溜」(和今天一樣),說什麼「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世間荒」,就指的是這個帝后與翁李之爭。李鴻章自知其陸海軍的無能,不敢輕言對日作戰。朝鮮問題發生了,他一意拜求帝國主義的俄英兩國出面調解。後黨的李鴻章愈是畏葸主和;帝黨的翁同龢便愈是堅強主戰。在這一情況之下,老太后也相信大清海軍既是世界八強之一,打不過紅毛番,至少打得過東洋鬼。所以她老人家倒沒有李宰相那樣儒怯。東洋人要打就打嘛,女老闆要打,男夥計怎能抗命,王家儉、王爾敏兩教授對老李都頗有正論。
在帝黨方面,那個小學還未結業的小皇帝,其主戰卻不在師傅(翁翰林)之下——翁是他的老師。他對老官僚李鴻章的畏首畏尾。則大不以為然。老師的話就益發有力了。
再者翁李之爭,還多一層個人恩怨。
原來在太平天國之亂時,淮軍奉命增援蘇杭。這批只想「頂子紅」不怕「頸子紅」的陳勝、吳廣,一旦打入「天堂」,豬八戒游上海,亂來一泡,是可以想象的。那時受禍最深的當然便是蘇常一帶的地主豪紳了。
但是這批地主豪紳,原都在長毛久治下自保身家的。長毛又豈是省油燈?——這也是咱們中國人的特性吧!對統治者自會拍馬溜鬚。因此這些地主豪紳,對長毛也是歌功頌德的。這種「德政碑」縱遲至今日,仍有聳立街頭者。碑上題名自然都是各地的頭面人物,工農不與焉。可是一旦長毛革命政權崩潰,這些碑上留名的頭面人物,就有「通匪」和「匪諜」之嫌了。由於「通匪」或「匪諜」案子而被警總抄了家,你又能到哪裡去「按鈴控告」呢?倒了長毛,發了淮勇(湘勇),倒黴當然都是老百姓,尤其是那些「父子宰相、叔侄狀元」的閥閱之家和他們的宗親至戚了。但是啞子吃黃連,有苦難訴。這樣反應到朝廷裡去,就變成翁李不和的私人情結了——翁師傅對李宰相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所以近百年來,日寇之謀我,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在我們抗日陣營裡,便不那麼單純了。對最上層的領袖們來說,「抗日」往往變成個政治皮球,讓他們踢來踢去。
今日青壯年讀者們哪知其詳?然吾輩老頭過來人,回首當年,固知除我輩當時青少年的學生和軍人,喊口號出諸肺腑之外,有幾個官僚政客黨官和失意文人(除掉「少不更事」後來坐了五十年大牢的張少帥」,有幾個喊抗日口號,不是為著「倒蔣」(或搗蔣)?——出難題讓老蔣過不去呢!「不可戰而戰,以亡其國」(陳布雷有名的八股鉅著);先亡老蔣,讓大家都出口氣再說。
這在清末,就要由老李來背其黑鍋了——打敗仗,反正是老李一個人的責任!
何以造成了這種局面?除掉民族劣根性之外,便是轉型期的末世社會,沒個規矩繩墨之可言。再說下去,那便是老李老蔣也不是好東西。他們縱橫捭闔、抓權攬位;享榮華、受富貴;扶植死黨、包辦朝政得罪了「天下英雄」!
在這方面,那位和稀泥的周宰相,就比李蔣二人的人緣好得太多了。周氏之死,曾引得天下英雄、英雌,一掬同情之淚。冰心女士譽周為「二十世紀第一完人」,固嫌過分;我的一些朋友們,罵周有「妾婦之行」,也是太偏了點。周公逝世時,筆者亦曾有詩悼之曰:「豈憂邦國成孤憤?究為黔黎辱此身!」受胯下之辱,作妾婦之行,為的是保護千百位無辜人士的身家性命,為的是仰首哀嚎、嗷嗷待救的億萬生靈,則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以血肉之軀,捨身而飼虎,固亦大丈夫之行也。子曰:「大德無虧,小節出入可也。」則史家臧否時賢,不能只搞小我的「孤評」。我們對那「自有是非」的社會「公論」(public opinion),也應該在考慮之列。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七日脫稿於臺北南港
原載於臺北《傳記文學》第六十五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