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次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毛京不敢再領我回家。他被他父母連嚇帶哄地弄成了一個可憐的馴服工具,甚至有幾個星期連話也迴避和我說。他大概一點也不知道我是多麼想他,想他的眼睛,想他的身子,想他的撫摸,那雙忽而溫柔忽而魯莽,忽而膽怯忽而放肆的手啊毛京,我愛你我恨你,你幹嗎躲著我?你害怕了?你要害怕當初就別碰我,你要是個漢子就什麼都別怕!我知道你幻想著北大荒,幻想著高唱進行曲去闖天下,當一個無私無畏的紅色青年,那麼你放心好了,我們的事我不會說的,不會連累你的,我只要知道,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在我整夜整夜輾轉反側的那些天,在我最苦悶最寂寞最七上八下的時候,我最不能忍受你在排練場上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你興高采烈地和人有說有笑,故意不向我這邊看上一眼,那一刻我竟會突然生出一種被欺騙被玩弄的痛恨,你幹嗎這麼輕鬆,幹嗎這麼高興!
男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只能回家痛哭,發誓再不理你。毛京,你應當原諒我,我正是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心情下,才私自做出那個重大決定的。
我決定接受哥哥的安排,去考北京軍區文工團。文工團管招生的老馬,大哥認識,大哥已經替我寄了報名信,並且恨鐵不成鋼地罵了我不止一次。他長我十歲,比父親還嚴厲。
“告訴你,好多人想報名還輪不上呢。現在年輕人都想搞文藝。我告訴你,過這村沒這店,將來你沒工作家裡可沒人老養著你。”
於是,我一手接過父親給我的盤纏,一手揣起兄長塞來的介紹信,心神不屬地擠上北去的列車。毛京,這不能說明我背叛了你。
大概是託福於大哥的介紹信,考試之簡單幾近走過場。我在北京住了四天,考試之外,還看了場(白毛女)。那時上海舞蹈學校芭蕾舞團正風靡一時,天橋劇場門庭若市。二十年過去,我那時當然不會想到今天,為了看毛家那位女孩的一段伴舞。
“人的命運真偶然,”肖琳從半舊的座椅上站起來,劇場裡已經燈光大亮。她一邊伸著懶腰一邊萬千感慨,“當初你要是參軍了,到現在當不上歌舞團的團長,至少也是個小有名氣的編導了。”
我也站起來,散場的人群面無表情地向後方的太平門擁去,塞滿了美美眾生的過道顯得死氣沉沉。我想,這就是大城市,胸貼胸。背靠背,誰也不認得誰。
這更使我相信自己已經脫胎換骨,已經註定離不開那片養了我多年的山區。那山區總是多雨,煙一樣的雨總把山崗染得濃綠,那濃綠總執拗地顯示著自然和生命的原色,總與孩子們的歌聲笑聲和諧一律,使人依依。
人的命運真偶然。我不是文工團長,不是編導,更沒有小有名氣我只是—個教書匠。
不過二十年前天橋劇場的那場(白毛女)確實使我著了迷,他們跳得太棒啦,怎能不令人心嚮往之。那一夜夢境,幾乎全是跳舞,也跳得那麼律,也是那樣富麗堂皇的劇場,毛京,那時我也許真的忘了你。
因為我已經懷疑你是否還需要和珍視著我的愛,你似乎已決意離開我也離開你心愛的舞蹈,一心想去做那個浪漫的北大荒的英雄夢。
即使如此,在市宣傳隊解散的前一個月裡,大家閒居在家,只有我每天都要找個事由到劇場去,盼著能碰巧見到你。
小敏家,晚飯時分。
一個剃寸頭的半樁男孩冒冒失失推開小敏的家門,喊了聲:“嘿,你們家來信啦!”
“是戰友文工團老王來的!”
正在桌上擺飯模的小敏默然抬眼。
哥哥看信的腦袋鐘擺一樣晃動著:“信上說小敏參軍的事沒什麼大問題啦—·呢,叫你耐心等待,彆著急,哦,還有,要你寄四張一寸的照片去”
父親:“小敏上次考試不是交照片了嗎?”
哥哥:“可能弄丟了,四張照片值幾個錢,小敏,趕快,吃完飯你抓緊把照片給人家寄去,啊。”
小敏家的衚衕前,夜幕將臨,華燈初上。
小敏心事重重地走向街口的郵筒,從口袋裡掏出裝好照片的信,遲疑一下,正要投入,身後忽有人喚。
小敏回頭,愣住了。
毛京笑笑,低頭說:“我在這兒等你好多天了,你老也不出來。”
小敏的眼淚奪眶而出:“毛京!”
毛京家。
毛京領著小敏走進自己的臥室,小敏帶著幾分闊別重返的激動環視著這間熟悉的屋子:整整齊齊的書架被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