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涼在桌上,誰也無心再動杯著。肖琳要赴個約會,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獨自收拾桌面,獨自坐在電視機前。新聞聯播裡全是工農業大好形勢,先進經驗、模範人物,或是什麼地方的什麼慶典,載歌載舞,粉墨登場。夏末之夜,習習涼風送來附近街上夜市的喧譁,鄰居的錄音機也放得很響,我弄不清是爵士是搖滾還是什麼別的新潮。在音樂的砰然撞擊中,夾帶著男歡女笑。我知道這就是北京,這就是大城市。世界多麼熱鬧,究竟是我自己老了,還是這個世界老了?是不是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才老氣橫秋,才與這其樂陶陶的夏末之夜格格不入?
從電視臺的天氣預報上看,我教書育人的那片山區此時正下著雨。那是個多雨的山區,煙一樣的雨總把山崗洗得濃綠,那濃綠總執拗地顯示著自然和生命的原色,總與孩子們的歌聲笑聲和諧一律。孩子們之間也總勾心鬥角,但畢竟青春少年,連勾心鬥角也總那麼天真單純。
也許我不該來北京,這暑期我本應該和往年一樣呆在山裡,我似乎已經屬於了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多年來毛京的靈魂不斷地襲擾和籠罩,我可能會放棄對女兒的苦苦尋找,也不會寫出這個劇本,把終生的思念與感嘆,用一紙合同,用六百塊錢,賣給一個本來不相為謀的陌生人。
樓上錄音機的音樂無休止地撞擊著四壁,在千篇一律的節奏中,我忽然發覺有客來訪, 正在嚴肅地敲擊著我的房門。 我拉開房門滿腹狐疑,“請問您找誰?”“我就找你。”不速而來的是一位老者,從他保養得很白淨的氣色上,幾乎看不出年壽幾許,只是眼神裡流露出的一種異常明顯的疲憊,使人覺出一絲蒼老。
“我沒認錯吧,你就是劉敏同志。”“是的,我也沒認錯您,可現在該怎麼稱呼您?”
老者尷尬地移開目光,環視著屋子,不請自坐。和那位導演一樣,他也選中了那張竹皮圈椅。
“天下真小,”老者顧左右而言它,“你父兄還在麼?”
我抱肩站在他面前,無動於衷地答道:“父親病死了,哥哥還在牢裡。”
“粉碎四人幫以後進去的?是按什麼罪,中打砸搶?”
“沒錯。”
“你呢,聽說你一直在山裡,離群索居?”
“沒錯。”
“唉,應該說,你也是受害者,是那個時代的受害者,那時候你哥哥,你們家,何等風雲一時啊。”
“與我何干?”
“是的,那時你很年輕,幹了錯事,也有時代和歷史的責任,現在落到這樣的處境,我能理解。”
“你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那你呢,你來北京,去找小津,難道還要對她這種單純的女孩子翻扯那些誰也不願再提起的往事嗎?”
“我是母親,只想母女相認,過分嗎?”
“你應當尊重歷史,這麼多年了,你絲毫沒有承擔養育她的責任,已經沒有資格再做她的母親了。為了這孩子的前途與名聲,你也不應該再找上門來。”
“你錯了,我,還有她父親,我們一生去留清白,無愧於後代。有愧的應該是你,你怎麼能和孩子父女相稱,你難道不怕你早歿的兒子在九泉之下那雙沒有瞑閉的眼睛嗎?你沒覺得他在看著你嗎?回答我,別沉默!”
“十八年了,我替毛京養了這孩子十八年,我們事實上已經構成了養父女的關係,我以女兒待她,有何不可!我倒要問,引誘我兒子下水,又把他迫害致死的是誰?是你和你那個造反派的哥哥,你們弄得我家破人亡,這是誰也忘不了的歷史!現在我把這筆帳算在林彪四人幫頭上,我向前看,不提了,對子孫後代也不提了,難道你反倒不願讓人忘了你?”
“我只想母女相認,孩子應當知道自己的身世,應當知道她父母並沒給她恥辱。”
“你要真心愛她,就離開她,她今年要被選送到國外學習去了,突然冒出你這樣一個不清不白的社會關係,怎麼能沒有麻煩。要是影響了她的事業,她會恨你一生!當然,我知道你這些年在鄉下,掙錢少,我可以給你些幫助。我也是靠工資生活的人,不是富翁,但只要你以後別再來糾纏,我可以一次性的給你些生活補貼,而且可以給你保密。”
“原來是這樣。可惜我並沒有什麼東西不能見人,不清不白的恰恰是你,你違揹人倫,讓孫女喊你爸爸,你拿錢想保住的,就是這秘密!”
“你這個墮落的女人!”
“墮落的是你,你們墮落得已經沒有人味了!”
“謾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