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安室雖被截救,瞥了江羚和狗子一眼,卻是半聲也不吭,只垂著頭繼續朝前走。
“喂,你痛不痛啊?”
“看你路都走不好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安室受了傷,步子一瘸一拐並不能走快。
江羚牽著狗追上來,拍拍男孩的肩,安室轉頭就看見江羚對自己打手語詢問是否需要幫助,許是擔心手勢不夠準確,又拿出手機在備忘錄上打字給他看。
被當成聾啞小孩了啊。
這樣想著,安室沒禁住嘴角的笑痕,很快又掩下,淡淡地一句:“謝謝,不用了。”
少年聲音清洌洌的,像初融的春水,不及防就灌到心口。
江羚一怔,為自己剛剛的舉動倒有點尷尬起來。
也不知為什麼,江羚就是放心不下,她放緩了步伐,仍牽著狗在男孩身後跟著,始終保持一小段距離。
安室沒有回頭,但他能感覺到女人和狗的氣息,一直縈繞在幾步開外。
他的鼻子和狗一樣靈。
女人身上有雪松肉桂之類的氣味,和母親平時用的那款香水有幾分相似,正值初春,空氣裡還沁著溼冷,那縷木香被風送過來,竟有一種馥郁的溫暖。
天色愈來愈晚,安室只是漫無目的地兜轉,並不曾往家走,女人的氣味也沒從身後消散。
鹿城的天氣莫測,黑雲頃刻就大朵大朵壓到了頭頂,閃電將天際照出霎那間的慘白,劈開一聲驚雷,少年停住腳步,忽然蹲了下去。
狗子甩了甩身上的雨水,低吠一聲,江羚確信是有些不對勁。
她極小心地靠近那團蜷縮的影,男孩將頭深埋在臂彎處,可江羚發現了,他那具單弱的身架在止不住的觳觫。
見此情狀,江羚脫下薄絨外套給他罩上,以免淋著更多的雨。
雨夜的慘象不斷閃回,安室齒關震震作響,他似乎聽見剎車急鳴,聞到那時現場的血腥氣,這麼久還在鼻腔陰魂不散。
有一隻手在輕輕撫摩他的脊背。
他好像又聞到了另一種熟悉的味道,令他跌入更陳舊的記憶。
年幼時因為患病睡得不安穩,母親環抱著小小的他,輕拍他的背哄他入睡,嗅著母親身上的氣息,痛楚竟神奇地減輕,漸漸地睡著了。
又一道驚雷,江羚的手明顯感到男孩猛地一哆嗦。
她試探道:“你不喜歡打雷是嗎?”
安室卻扭頭直鑽進她懷裡,嘴裡還喃喃著“媽媽、媽媽”,驚恐和痛楚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念出這個生命最初習得的音節。
好想躲進媽媽溫暖的子宮,羊水是他的眼淚。
“我送你回家好嗎?”
江羚終於問出他的住址。
到了家,江羚趕忙要來一條毛巾給狗擦拭毛髮,嘴裡唸叨著“可千萬不要感冒”,也催著男孩去洗熱水澡,卻不料當晚就倒下的是自己。
她甚至來不及回去,就暈乎乎地昏在男孩家的沙發上。
被推醒的時候,她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被子,男孩遞給她一杯溫度適宜的退燒沖劑。
沙發底下傳來呼嚕聲,狗子趴在一張毛毯上睡得倒安詳。
“我叫江羚,你叫什麼名字呀?”
“安室。”
面對江羚,他不再維持緘默,好像對她說些什麼,讓她瞭解自己,都是如此順理成章。
被遺忘瘋長的劉海一直遮擋他的視線,長久佩戴著的耳機模糊了他的聽力,他主動支起一張玻璃罩子,於是和整個世界的連結變得纖微孱弱。
五感是窺探凡塵的觸角,日復一日,他迫使自己走向退化和麻木,以為早已成了湖底僵死的泥淤,可敏銳的嗅覺率先反叛,不見天日,依然聞見了岸芷汀蘭。
江羚看到他從前的相簿,親人的羽翼下,淬著陽光的少年,有不被修剪的個性,恣意蓬勃的枝葉。
半途流離的孩子,會見到東風如何摧枯拉朽,暴浪如何掀天覆地,港灣之外竟皆是不遺餘力的可怖。
江羚親手替他修剪了障目的劉海,露出明淨的額,那對荔枝似的眼烏將她直勾勾的凝注,她竟晃了神。
她太懂新生的傲骨怎樣不為世所容,她不忍見秀木彎折,於是她同安室說:“我可以當你的姐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