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長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忍不住覺得有些滑稽,但不知為什麼卻又笑不出來。
蘇妄言再度嘆了口氣,好半天才又開口,卻道:“顧夫人當日那封家書,其中有幾句話,直到今天,我也還一字不差的記得——”
他說著站起身,揹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猛地站定了,緩緩念道:“餘生以來,父母愛惜,扶抱提攜,貴若珍寶。而今離家遠走,竟不能承歡膝下,生育之恩未謝,養育之恩未報,情何以堪?兒實不肖!兒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諸兄弟姊妹。猶記當日去時,小弟阿蘭尚幼,學步後院時或撲倒,於是動輒大哭:‘阿姊抱我!’兒在東廂聞之,每每棄劍廢書出視。一旦離家,則往往掙起於睡夢之間,口中猶呼‘阿蘭勿驚’,然天未白,月無光,更漏無盡。醒耶?夢耶?輾轉反側,茫然若失。又憶及蜀山夜雨,簷前鐵馬,於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晉之待我以誠以真,何忍遽相離棄,而令彼孤苦以終?兒不得已!嗚呼!今我夫婦亦實無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難。然稚子何辜?必令其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他慢慢念來,每一個字都說得字正腔圓,倒不像是在記誦顧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從胸臆肺腑之間直抒而出,說到最末一句“彼蒼者天,曷其有極”,更是一語未竟已三嘆,直如金石擲地,鏗然作響。
顧念與顧盼痴痴聽著,眼眶漸漸泛紅。
韋長歌嘆道:“顧夫人這封信字字懇切,哀婉動人,就是木人石心讀了也該動容。偏偏她的親生父親、同胞兄弟卻是鐵石心腸。”
半晌,顧盼掙扎著問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卻是他的親女兒、他們的親姊妹”
一時間,韋長歌竟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五歲的女童,他避開顧盼帶著詢問的目光,沉默著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燈點著了,望著跳動的燈火呆立了好一會,慢慢走回座位。
顧盼沉思著,忽而輕輕呼了口氣,側著頭,落寞一笑:“這麼多年了,這個世界的事,我卻還是不明白”
蘇妄言迅速扭頭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視線,漠然應道:“ ‘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人心如水,交道難論。便是如此了”
顧盼聞言輕輕點頭,隨即卻猛地抬起頭:“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這封信,連我們也是第一次聽到,其中的內容又是誰告訴你的?”
蘇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訴我的。”
顧念顧盼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齊聲問道:“是誰?”
蘇妄言閒閒道:“還是你們先告訴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們兩個不到十歲的小毛孩子又是怎麼知道的?那些前因後果,你們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莫不是親眼所見?”瞥了顧盼一眼,笑道:“顧夫人的眼淚真的那麼冷麼?她抱著你走向門口的時候,當真靜得能聽見心跳麼?是她的心跳,還是你自己的心跳?”
兩兄妹的表情同時一滯。
外面突然一陣嘈雜,眾人一起回頭,韋長歌聽了聽,訝道:“有八個人正朝這邊過來,一老七少腳步沉重而且有點遲疑出了什麼事?”腳步聲停在門外,一行人小聲商量著什麼,繼而有人啪啪扣著門。韋長歌看了看蘇妄言,又看了看那兩兄妹,起身過去開啟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老人,鬚髮花白,佝僂著身子,手裡拄著根柺杖。幾個壯年男子舉著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後。看見韋長歌,那老人明顯吃了一驚,吃吃問道:“你你是?”卻又像是並不急於知道答案,反而探頭看向屋裡。顧念“噌”地站起來,幾步走到門口,笑眯眯地叫了聲“孫爺爺”,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過京城,專門來看我們的。孫爺爺,你找我娘麼?她還沒回來呢!”
那老人咧開嘴笑了笑,露出發黃的牙齒,卻沒有回答。他抬頭看了看韋長歌,遲疑道:“你您是顧家的舊識?”
韋長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韋,跟他們去世的父親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異,又不住瞟著站在一旁的顧念,心裡起疑,放低了聲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麼事麼?”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顧念,顧念仰首甜笑,老人也衝他笑笑,拉著韋長歌衣袖,轉身顫巍巍地走到一邊。
那老人先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你認識他們兩兄妹的父親,那可再好不過了。”韋長歌忙道:“出了什麼事?”老人像是不知該怎麼開口,試了好幾次,踟躇道:“前村的人帶了信來,說有個女人無緣無故死在路邊,有人認出那死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