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就不算太糟。
他仰頭看天,剛到辰正,太陽照在身上融融的。早起的霧還沒散盡,遠處城廓隱匿在朦朧間,牆根底下微涼。遛鳥的人手託鳥籠,插著腰,踱著四方步,風一吹,袍角刮過橋堍的蓮花基座,刮沒了面上的輕霜。
關兆京侯在西華門外,見他主子出來忙上前迎接,十步開外停一青呢帳小轎,呵腰說:“主子半夜裡才回府的,一早上又點卯,實在辛苦。趕緊上轎吧,奴才給主子備了茶點,您在轎裡用點兒。寧古塔副都統道琴已經叫都察院收監了,後頭的事兒您別過問了,橫豎有那幫軍機章京呢。您就好好歇著,睡上三天三夜,養足了精神咱們再圖後話。”
關兆京是醇王府管事,後宅的事兒,包括主子的起居心情都要照顧到。沙桐回來一五一十把事和他交代了,他聽後震得找不著北。誰能想到啊,那個沐小樹居然是個女的!那時候她師哥偷了七爺的狗,她蔫頭耷腦上後海北沿來,站在門外燈影下等通傳,那麼點兒小個子,抖抖索索看著可憐。到底的,姑娘就是姑娘,長得漂亮,心眼兒也靈活,他們主子幫著幫著幫出感情來了。真像上輩子欠她的,先前一路救命,到後來該了她相思債,還得把自己給搭上,真是劫數。
可他知道歸知道,不敢多說話。這事兒像個瘤,不能碰,碰了要流血的。十二爺如今是咬牙硬挺,他心裡的愁苦太盛,大夥兒就繞開十丈遠,不提也不問,等十二爺哪天能面對了,這場痛也就痊癒了。
只是一個牽腸掛肚,一個卻杳無音信,這種折磨實在難耐。十二爺也是人吶,他偽裝得再堅強,終究還是糊弄不了自己。
他沒有乘轎,揹著手沿筒子河慢慢走,邊走邊嘀咕:“明天是九月初九了”
關兆京忙應個是,亦步亦趨跟著,故作輕鬆道:“明兒是主子生辰,奴才命人置辦酒席。咱們家戲臺建成後沒派上用場,前陣子兩個外埠商人帶了幾位高麗美人進京,倒賣進粉子衚衕了。聽說那些女人會跳胡騰舞”他把一雙手豎得敦煌壁畫上飛天似的,左右比劃著,“就那個蘇幕遮呀、踏娘謠呀,跳得好看。奴才把她們弄進府來,讓她們跳舞給主子解悶兒。”
弘策搖搖頭,心都缺了一塊了,早就喪失了欣賞美的能力。他現在活著了無生趣,以前一心撲在差事上,忙完這頭忙那頭,閒著讀書練字,日子過得安定有序。現在呢,做什麼都沒有興致,心裡知道溫祿的案子審明白了,也許定宜就回來了,可是沒有那個恆心和毅力。只要靜下來腦子就像要炸開似的,有時候迎著風,不知不覺就流下淚來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似乎已經生無可戀了。
街道上人來人往,早市時候,兩邊的饅頭鋪子發出甜膩的清香。疊得高高的蒸籠,每層介面上白煙瀰漫,有人來買,籠屜子攔腰一揭,刀切饅頭個個光滑,皮上散幾根紅綠絲,鍋裡蒸完了顏色暈染,有種平實的、活著的味道。
他把轎子叫退了,自己慢吞吞沿路遊走,一身親王朝服和周圍格格不入也管不上,只是漫無目的地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抬頭看時已經到了順天府外。順天府的人都認得他,門上衙役慌慌張張出來迎接,膝頭子一點地說:“王爺您吉祥!您裡頭請,小的這就給您傳我們大人去。”
傳來幹什麼?他說不必,“我就是到處逛逛,恰好走到這兒來了。”轉過身慢慢朝另一頭去了,把那個衙役弄得莫名其妙。
也沒走幾步吧,迎面遇見了烏長庚,就是定宜的師父,臨走前還交代他照應的人。他站定了,叫了聲烏師傅。
烏長庚什麼也沒說,扎地打了一千兒。
看見他更勾起對定宜的思念來,他換了個和緩的口吻:“烏師傅家計怎麼樣?倘或有什麼不順遂的,只管上後海醇親王府來,我一定盡力相幫。”
烏長庚看他一眼,復又垂下眼皮,心裡明白呀,肯定是他那小徒弟託付人家的。小樹跟著上寧古塔去,他知道她是為找家裡哥哥,本以為她機靈,總有辦法尋著一條道兒帶哥子一塊兒回京來的,沒想到最後亡命天涯了。
都說自己的肉自己疼,小樹十來歲到他身邊,他就這麼帶著她,手把手的教她怎樣立世為人,自己的兒女也不過如此。花了一番心血,可惜最後丟了,心裡這份難受勁兒,真別提了。
他剛從七王府回來,見了七爺,一打聽才知道她女孩兒的身份已經給戳穿了。不光這樣,從七爺字裡行間品咂出味道來,她和兩位王爺都有點糾葛,這怎麼話兒說的呢!現如今看十二爺,這麼位定海神針似的人物,神情尚且控制得當,只是氣色不好,精神頭不濟,想是打擊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