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再次證明了張浚是位樂觀主義戰士,他在每次的鬥爭來臨前都信心滿滿,是強敵的,他輕視;是戰鬥的,他覺得是遊戲。
比如這次。
史浩是個官場新丁,新皇帝登基前只是教育系統裡的官兒,履歷表上填的是溫州教授、太學正、國子博士,這和張浚怎麼比?張浚在靖康之變前的開封城裡都比這些頭銜大得多。
所以張浚不以為這是場戰鬥,他很輕鬆地走上朝堂,就差點兒當面問下皇帝:“你今天到內祠裡參拜過我的生辰牌位了嗎?”轉而再問下史浩:“皇帝都這樣,你是不是也應該有點表示?你想隨便就和我說話嗎?”他是昂揚的、正義的、神一般的,史浩也認可了這一點。於是他得先開口論述他的北伐大計。
張浚說:“皇帝應該下詔親征,第一階段先到建康”
史浩反對。
史老師問:“皇帝去建康是以什麼名義?是親征,那麼率先挑起戰端,於仁不寓;如果是以巡邊的名義,那麼花費是多少你知道嗎?完顏亮南侵時太上皇親征,沿途各州縣耗費的巨資不算,光是朝廷內庫支出就達到了一千四百萬貫。現在朝廷是不是還能支出這些,你自己去查賬本。當然,你可以直接提議把都城遷往建康,那樣花費可以打進正常開銷裡,畢竟朝廷在哪兒都花那些錢。可是建康沒有皇宮,怎樣安置皇帝?皇帝可以將就,怎樣安置太上皇?如果皇帝單獨親征,那麼禁軍必將分成兩部,一部留臨安保衛德壽宮,一部去前線。這樣單薄的兵力,萬一金軍突襲,你怎樣保證皇帝的安全?”
一系列的問號,搞得張浚啞口無言。這些都是事實,哪怕很愚、很腐、很厚黑,可畢竟都是現實狀況。想了半天,他決定迴避。
他強調:“皇帝應該有勇氣,想想漢高祖劉邦以微不足道的泗水亭長之職轉戰天下一統江山,何其壯哉,我皇當有漢高祖的氣概!”
很激昂——史老師很生氣,說:“這根本就不能類比。劉邦是什麼人?趁秦末大亂逞一時大快的亡命徒罷了。勝則得利,敗就去死,宛如一次賭博。這時我皇上承二百年祖宗基業,怎能與之相比?帝王之兵,當以萬全,你如此輕率,是想陷皇帝於死地嗎?”
張浚再一次無言以對,他忽然間覺得眼前這個老學究很難纏,談理論、辨對錯非常拿手。這不行,得換個話題。
張浚提出,中原淪陷已久,再不收復,江北會有豪傑趁勢而起,那時整個北方將不會再為宋朝所有,這是比金國更大的隱患,一定要儘早儘快地處理。
言下之意,有條件要北伐,沒條件也得北伐,刻不容緩。
這是個大命題,涉及趙宋家的天下,已經到了軍事、政治的層面上,想來老學究不擅長,也不敢亂講話。何況立軍界,他張浚三十年間執牛耳,就算史浩想講什麼,他也能用各種盤外招硬生生地壓倒了。
卻不料史老師這樣講:“江北根本就沒什麼豪傑,要是有,為何金人沒被趕走呢?”多麼巧妙,沒有什麼專業依據,可就是言之有理。
可見會吵架的人絕對能跨行業去吵。
張浚火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實情?江北的百姓被嚴格編管,人人手無寸鐵,這讓他們怎樣起義造反?這正是我們的好機會,我們北伐,給他們武器,立即就是戰鬥力!”
史浩更加不解:“這就是你說的豪傑?手無寸鐵就無法反抗嗎?想當年強秦暴虐,收天下之兵鑄金人於咸陽,陳勝、吳廣起義時有什麼兵器了?不都是手無寸鐵嗎?一樣聲勢浩大、縱橫天下,那才是豪傑。由此可見,你純粹是危言聳聽,江北根本不會出現另一個漢姓天子。”
張浚氣得要爆炸了,跟這種人怎麼說理,沒發生的事就是不可能的,可一旦發生了呢?難道會有誰提前通知,比如老天爺寫一份地契換人公告,說趙宋完蛋了,要換誰誰誰?
歷史證明,張浚這時是真的有理。幾十年後的襄陽就是這樣,一直被攻擊,挺了很多年,可是當權者認為它牢不可破,根本不用擔心。所以襄陽真的淪陷時一點後手準備都沒有!這是後話。
可問題是張浚是文官裡的武將,英武逼人總佔上風;在武將堆裡又是文官,先天上佔足了便宜,別管面對的是誰,都敢橫挑鼻子豎挑眼。出道以來基本上從沒落過下風,造成了他脾氣大、口才差,和人吵架時總是出醜。二十年前被岳飛項得惱羞成怒,這時一個老學究也能虐到他完爆。
張浚實在講不出什麼了,他索性轉過頭去向趙昚做慷慨激昂狀:“陛下當以馬上成功,豈可貪於苟安,坐失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