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2 / 4)

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面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汙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推著幾把生鏽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睞著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面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臺上,看著祖父緩慢地走去。是母親告訴我們:“他去你們叔叔那裡。”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著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裡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裡的孩子吵架——“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著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為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裡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裡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瞭地喊道:“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面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著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濛濛一片。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裡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揹著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摹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著太陽照一照,接著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飢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揹著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床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

“我就怕家裡有人生病,完了,這下損失大啦。多一個吃飯的,少一個幹活的,一進一出可是兩個人哪。”

在細雨中呼喊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後來雖然能夠下地走路,可他從山坡上滾下來後,腰部永久地僵硬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孫有元,在看到村裡人時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時更為膽怯,我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他總是這樣告訴別人:“腰彎不下去。”他的嗓音裡充滿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責備。突然而至的疾病改變了孫有元的命運,他開始了不勞而食的生活。在我離開南門前的不到一年時間裡,這個健壯的老人如同化妝一樣迅速變得面黃肌瘦了。他作為一個累贅的存在已經十分明顯,於是他開始了兩個兒子輪流供養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叔叔。祖父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就獨自出門沿著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路走去。他進城以後似乎還要坐上一段輪船,才能到達我叔叔那裡。一個月以後,總是在傍晚的時刻,他蹣跚的影子又會在那條路上出現。

祖父回來的時候,我和哥哥會激動地奔跑過去,我們的弟弟卻只能乾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著我們奔跑。那時我所看到的孫有元,是一個眼淚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撫摸我們頭髮時顫抖不已。事實上我們充滿熱情的奔跑,並不是出於對祖父回來的喜悅,而是我和哥哥之間的一次角逐。祖父回來時手中的雨傘和肩上的包袱,是我們激動的緣由。誰先搶到那把雨傘,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勝者。記得有一次哥哥將雨傘和包袱一人獨佔,他走在祖父右側趾高氣揚,我因為一無所獲而傷心欲絕。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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