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回頭。目光相遇,片刻,他淡淡一笑,將手中的魚竿放下:“你來了。”
“陛下。”我朝他走去,到了身前正要行禮,瞥到他的臉,登時愣住。
數月不見,天子的臉瘦削許多,眼眶下有淡淡的烏青;草笠遮著他的半個頭,卻露著兩鬢,從前烏黑的頭髮,竟然已經有絲絲花白。
64章 上巳(下)
“朕十分難看麼?”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著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好。
天子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遇得事情也從不偏激。可他也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他經受了何等煎熬。
“不難看。”我擠出一點笑容,看看水面,岔話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釣之趣?”
“垂釣可靜心,簡樸可淡泊。”天子轉過頭去,緩緩道,“心智寧靜,方可滌濯思慮。”
我不語,看著他的側臉,那面容依然年輕,卻透著深深的沉鬱和憔悴。
好一會,我低聲道:“陛下當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邊的苦澀更加深刻,“朕連一個婦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中亦悲涼起來。想起從前,我無家可歸,天子喪母,兩人都只有在太后宮中才能得到庇護。我們同病相憐,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體會。
我轉頭看看身後。黃劭與阿元立在幾丈外,再無他人。
猶豫片刻,我將手輕輕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時候,我們一邊哭著一邊相互安慰那樣。
天子沒有躲開也沒有回頭,片刻,抬頭深吸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胸膛裡壓著的陣陣顫抖。
溪水從青石下淙淙流過,帶著幾片上游漂來的粉色花瓣,在水波里打著旋,沉浮不定,又被帶向溪水的另一頭。
沉默了好一會,我忽而聽到些人聲傳來,即刻收回手。轉頭,只見水榭那邊,幾個人影正過來。待他們繞過一處樹叢,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後和幾名宮人。
“皇后。”黃劭行禮。
徐後眼睛看著這邊,有少頃停頓。
“拜見皇后。”我已有所準備,上前從容地行禮。
“夫人來了。”徐後聲音平靜,卻未駐步,從我身前走過,向天子行禮道,“陛下,諸事已齊備,賓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動也不動。
徐後和聲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還須回宮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緊不慢,將魚竿挑起,從鉤上取下一隻小魚,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長子才失了生母,喪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後的聲音陡然低沉,帶著警示的意味,將眼角餘光朝我掃來。
天子轉回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臉上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黃劭。”他放下魚竿,一邊起身一邊喚道。
黃劭忙上前來,行禮:“陛下。”
“回宮更衣。”
黃劭應下。
徐後面色恢復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說罷,徑自沿著小路踱開。
那身影消失在林蔭花叢之後,未幾,周圍只餘流水潺潺,風過鳥鳴。
徐後望著那裡,似乎有些僵硬,少頃,她轉頭看我,卻已神色自若。
“我聽聞夫人今日獨自而來。”她開口。
“正是。”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片刻,道,“祓禊快開始了,夫人與我且行賞春,如何?”
此處走回原地只有一條路,既然徐後開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氣勢,頷首道:“妾幸甚。”
徐後淡淡一笑,轉身前行。
宮人引路,我落下徐後半步,沿著彩石鑲嵌的小道緩緩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涼溼潤,徐後不出聲,我也不會腆著臉先說話,只將眼睛望著林苑中的景緻,一門心思“賞春”。
自從那個芒山的清晨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徐後。魏郯說過他會跟徐後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過問。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都在遵循一個道理——我有過裴潛,他有過徐後,從前如何,我們各不干涉。魏郯沒有主動問過我和裴潛的事,我也沒有主動問過他和徐後的事,即便窺得一角,但意識到它不會觸及眼前,自己就會繞路躲開。
我並不怕徐後。她雖貴為皇后,權勢卻連郭夫人都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