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部分,切膚之痛獨自品味,無可訴說亦無人分擔,好比是在自己心頭劃的一道傷,天長日久無法癒合——這樣的反覆折磨,他為了守住帝位身份,盡皆咬牙承受下來,最終還是對他們下了手。犧牲的人他記在心裡,揹負所有繼續前行,肩頭越是沉重,腳步越是急促,正因為要趟過血河,才更加擔負不起失敗。惟願有朝一日得臨頂峰,讓眾人在天之靈見他今日所成。
但玉階飛如今要他殺的人,卻是北辰胤。
那人是護國大將,他不在乎,是朝中棟樑,他不在乎,是北嵎功臣,他也不在乎,甚至他是他的父親他的皇叔,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那個人,是北辰胤。
元凰緊抿著嘴唇,不知應當如何應答,他將玉階飛的羽扇拿開,望著下面的將棋出神,遲疑半晌,冒出一句:“朕只是要做給大臣們看,便夠了。”
“三王爺的武功勢力,眾人都看在眼裡,若非戮力逼殺,又如何教人相信皇上不是與他串謀,而是當真欲置他死地。”
元凰沉默下來,尋找理由說明這個計劃的荒謬:“那麼,用何罪名呢?”
“平亂有功,卻久滯邊關不回,安知沒有謀反之心。”玉階飛介面道,本當是侃侃而談的語調,此時開口卻無比艱辛:“此事皇城之中早有謠傳,皇上亦有耳聞,非是空穴來風。”
“可是朕是信他的。”元凰悄無聲息地吐出這句話,沒等玉階飛聽清,即刻閉緊了嘴唇。他幾次欲言又止,開口都只說出一個“朕”字,好像感染風寒似的不住拉緊領口,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他抓過桌上的棋子握在手心,眼神飄移,透著孩子似的驚慌無助,最終開口說話,卻又鎮定異常:“太傅要朕招他回宮麼?”
玉階飛緩緩搖頭:“若是尋常計謀,怎能瞞得過三王爺——臨去邊關之前,泓曾向他討過一滴血。皇上只要傳話邊關說要再次滴血認親,他自會快馬回來。”
元凰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睛,彷彿今日才認識玉階飛:“太傅——早為此計做下安排。”
玉階飛暗忖元凰只怕對他又恨又怨,卻也不加辯解,只淡淡應道:“下下之策,不得已而為之。”他隨後垂下眼睛,安慰似的扶上元凰的肩膀:“我並不想要三王爺死——縱然全力追殺,以他的能耐或可化險為夷,這其中分寸掌握人力難定,唯有交給天意裁判。”
八 父親
告別玉階飛後,元凰並沒有立刻回到宮中,而是去了平日練箭的靶場。登基以後政務繁忙,北辰胤不再入宮教他箭法,他卻仍喜歡趁著閒暇獨自練習。射箭時候心無旁騖,所看所想只有靶心豔紅一點,日裡驅之不散的煩惱不快都可以乘機摒除出去,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覺得年少種種不單是迷夢一場。元凰今日沒有拿弓,而是抱膝坐在北辰胤曾休息過的那兩株大樹底下,呆呆地抬頭看天。他記得那一年他發身成人,在這裡第一次注意到三皇叔鬢角有了白髮,三皇叔答應過要教他蒼龍弓,幾次嘗試下來才方能把箭射離弓弦。那時候沒有別的煩惱,只想著自己是不是喜歡北辰胤,然後又猜想北辰胤會不會喜歡自己,不論清醒入眠都帶著這兩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年少的歲月就在這樣細小瑣碎的心思裡頭慢慢流逝,無處尋覓,直到如今也只想通了一個答案。元凰低下頭去,從地上拔起一把把發黃的草根,再隨手扔去不遠,然後又抬頭去看遠方的空角,一直坐到太陽下山天穹全部成了黑色,才站起身來拍拍衣服。——好在喜歡與否都已經無關緊要了,他想,就算沒有人教,再多練幾次,總能學得會蒼龍弓。
元凰回到宮中一宿未眠,睜眼望著窗外緩慢泛白,起身後喚來月吟荷,授計讓她誘富山高孤身入宮,擒獲下獄。月吟荷領命而去,元凰又在下朝之後招來惠王北辰望,告知他廢除競技場的打算。
廢除競技場的事宜若在平時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然而如今朝中眾人關注的焦點並不在此,反讓元凰方便行事。本來北嵎同四族每年都要集結比武,競技場最初是為培養鬥者特意設立,後來才演變為皇宮貴族們的消遣娛樂,如今北辰胤完勝之後,四族名存實亡,於情於理的確再沒有馴養鬥者的必要,更何況競技場擾民傷財,積弊已久,而今勒令取消,實是大快民心之事。北辰望對此事本身並無異議,只是驚訝元凰為何將他招來商議:“城中庶務,皆歸三弟管轄。皇上要擬聖旨捉拿富山高,應當同他商討才是。”
“三皇叔遠在邊關,軍務繁忙。此等小事,朕實不忍煩勞於他。”元凰道:“只好偏勞大皇叔了。”
“皇上言重了,不過一紙文書而已。”北辰望停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