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奏,一併雀躍起舞,在北辰胤眼前投下搖擺不定的光影,令他心煩意亂。他沉下臉來閉上眼睛,在深深淺淺的呼吸裡平定下心緒,終於漸漸聽不到自己心臟撞擊胸腔的聲音。
北辰胤隨後將手抬離了元凰的脖子,嗅到若有若無的墨香從打翻的硃砂硯臺裡飄溢而出,慢慢盛滿了帷帳簷角。他拾起朱硯放回案頭,元凰的幾縷長髮被他的動作牽扯著,纏繞地攀附上他的手臂,發尖流瀉出觸目驚心的暗紅,好像一個古老詛咒。北辰胤將臂上的髮絲抖落,目光移回到元凰臉上,右手擦去青年唇角溢位的血沫,壓低聲音喚了一句:“凰兒”,垂在背後的髮辮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蕩落到胸前,墨藍髮絲掃過元凰的臉,在青年蒼白的嘴唇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其實郢書說得不錯,神堪鬼齋遠在城郊,御醫院則近在咫尺,緊要關頭之下捨近求遠,實非明智之舉。御醫長吳一針雖非親信,亦不至愚蠢到向外人散播皇帝無故重傷的訊息,即便他真有二心,也可日後再做計較。這番道理北辰胤心知肚明,但在當時甫知元凰重傷的情況下,他實在已沒有多餘的心力去衡量計算宣召吳一針問診的利弊,所能想到的只是儘快尋到一個他能全權信任的人來救治元凰——再是冷靜自制,再是梟雄斷情,元凰終究是他最最心尖上的軟肉,躲在胸膛裡頭冒著熱氣,只消用細針一碰一挑,即刻血肉模糊痛入肺腑。他為大局著想,派江仲逸出使西北十酋,雖讓元凰平白多擔了風險,卻絕沒有想過要將元凰的性命放上刀口劍尖。他本以為縱然犧牲全部禁衛精銳,總能換得元凰安全脫身,不料對方竟練有金封人身的駭人武功,元凰更會為了江仲逸擋下殺招。他還記得江仲逸稟報時候將事情複述的原原本本,輕嘆一句“下官愧疚”,滿面慚色眉宇低攏。若非北辰胤即刻出言寬慰,這脫不去迂氣的文弱書生只怕真會演出當庭觸柱以死謝罪的劇目來。
其實江仲逸臨危不亂拼死護主,何罪之有,錯只錯在北辰胤誤判形勢,謀劃不周,不經意間將元凰推入孤立無援的險境。若無那名神秘劍客出手相援,此刻父子二人已是陰陽兩隔。北辰胤面上不曾顯露,心中難免覺得後怕懊悔,就像每一位父母一樣,無法剋制的一次次假設當初失去孩子的種種可能。——“日後無論如何盤算,都再不該讓凰兒冒險”,這便是數日之後北辰胤坐在元凰床頭,看著孩子昏睡側臉的時候,心裡反覆盤旋的唯一念頭。
所幸元凰早年跟隨三教罪人學武,吐納運氣之法與常人略有不同,此次雖說傷得不輕,倒也沒有性命之憂。神堪鬼齋趕來看過傷勢之後護住他的心脈,讓北辰胤放心勿慮,又說主要傷在臟腑,只能慢慢調養。北辰胤顧慮宮裡人多眼雜、易生事端,在元凰傷情穩定之後,趁夜將他移去了並肩王府,安置在別院客房,平時命神堪帶著兩名夜鴞士兵看護,下朝之後便由他親自照顧。
元凰睡了數日,呼吸逐漸平穩,額頭溫度不像剛開始時候燙手,也不再一到夜裡就雙眉緊蹙、一身身冒著冷汗。說來也是奇怪,北辰胤每次給他喂參湯,他都閉著眼睛,乖乖地一勺勺嚥下;可要是給他喂藥,他碰過一口之後就牙關緊咬,連最先含進嘴裡的一勺都盡數吐出。要說他已經清醒,明明叫了幾次都無反應,脈象也依舊細弱模糊;要說他還在昏迷,卻又像個搗蛋孩子似的,懂得分辨味道好壞。北辰胤試過幾次,還讓神堪幫忙耍了花招,先把參湯端到元凰鼻子底下讓他嗅到味道,再掩住他的鼻子給他喂藥,偏生元凰半睡半醒之間仍舊精明得很,次次都害北辰胤白忙一場。北辰胤以往只聽秋嬤嬤說過元凰自小最是乖巧聽話,待元凰年紀稍長之後親身同他接觸,也確實覺得他知書守禮,如今坐在元凰的床邊計無所出,難免對秋嬤嬤不遺餘力的誇讚心生疑惑,覺得孩子當年耍賴搗蛋的事情恐怕不會太少,可惜再也不能找到女官查證對質。他拿元凰沒有法子,神龕鬼齋自然不敢提出諸如“拿鐵片撬開牙齒強灌下去”的魯莽建議,只能日日抓好藥材煎在鍋裡,等元凰醒轉自行服用。
元凰醒來的時候不知身在何處。他隱約記得自己走去御書房見到了郢書,然後就好像一腳踩進了沼澤地,有個聲音在遠遠喚他,時輕時沉,聽來像是北辰胤;總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打轉,就是不肯靠近。他心慌起來,開始一直跑一直跑,一不留神腳下絆倒滾落了山坡,耳旁的風聲呼呼作響,荊棘刮傷了他的手背臉蛋,眼前一片昏黑,不一會兒又光明大作,不知什麼時候身體已經止住了下落的趨勢,陽光打在緊閉的眼皮上刺辣辣的溫暖。他揉揉眼睛站起來,低頭拍拍身上的土,聽見有人笑著問他說:“凰兒,你在這裡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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