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都彷彿是舞臺上的道具,世界自身的規律左右著它們,如同事先已經確定了的劇情。這個思考讓我意識到,現狀世界出現的一切偶然因素,都有著必然的前提。因此,當我在作品中展現事實時,必然因素已不再統治我,偶然的因素則異常地活躍起來。
與此同時,我開始重新思考世界裡的一切關係:人與人、人與現實、房屋與街道、樹木與河流等等。這些關係如一張錯綜複雜的網。
那時候我與朋友交談時,常常會不禁自問:交談是否呈現了我與這位朋友的真正關係?無可非議這種關係是表面的,暫時的。那麼永久的關係是什麼?於是我發現了世界賦於人與自然的命運。人的命運,房屋、街道、樹木、河流的命運。世界自身的規律便體現在這命運之中,世界裡那不可捉摸的一部分開始顯露其光輝。我有關世界的結構開始重新確立,而《世事如煙》的結構也就這樣產生。在《世事如煙》裡,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情節與情節,細節與細節的連線都顯得若即若離,時隱時現。我感到這樣能夠體現命運的力量,即世界自身的規律。
現在我有必要說明的是:有關世界的結構並非只有唯一。因此在《世事如煙》之後,我的繼續尋找將繼續有意義。當我尋找的深入,或者說角度一旦改變,我開始發現時間作為世界的另一種結構出現了。
世界是所發生的一切,這所發生的一切的框架便是時間。因此時間代表了一個過去的完整世界。當然這裡的時間已經不再是現實意義上的時間,它沒有固定的順序關係。它應該是紛繁複雜的過去世界的隨意性很強的規律。
當我們把這個過去世界的一些事實,透過時間的重新排列,如果能夠同時排列出幾種新的順序關係(這是不成問題的),那麼就將出現幾種不同的新意義。這樣的排列顯然是由記憶來完成的,因此我將這種排列稱之為記憶的邏輯。所以說,時間的意義在於它隨時都可以重新結構世界,也就是說世界在時間的每一次重新結構之後,都將出現新的姿態。
事實上,傳統敘述裡的插敘、倒敘,已經開始了對小說時間的探索。遺憾的是這種探索始終是現實時間意義上的探索。由於這樣的探索無法瞭解到時間的真正意義,就是說無法瞭解時間其實是有關世界的結構,所以它的停滯不前將是命中註定的。
在我開始以時間作為結構,來寫作《此文獻給少女楊柳》時,我感受到闖入一個全新世界的極大快樂。我在嘗試地使用時間分裂,時間重疊,時間錯位等方法以後,收穫到的喜悅出乎預料。遺憾的是《鐘山》在發表這篇作品時,將對我的意圖進行小小的友好的破壞。我這篇小說有四大段十三小節,我故意採用1234123412312的小節排列,以顯示這四段的同步關係。但發表時將成為12345678910111213小節的排列,然而這並不影響我今後為《鐘山》寫稿的熱情,因為這種熱情是針對範小天成立的。
兩年以來,一些讀過我作品的讀者經常這樣問我:你為什麼不寫寫我們?我的回答是:我已經寫了你們。
他們所關心的是我沒有寫從事他們那類職業的人物,而並不是作為人我是否已經寫到他們了。所以我還得耐心地向他們解釋:職業只是人物身上的外衣,並不重要。
事實上我不僅對職業缺乏興趣,就是對那種竭力塑造人物性格的做法也感到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我實在看不出那些所謂性格鮮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藝術價值。那些具有所謂性格的人物幾乎都可以用一些抽象的常用語詞來概括,即開朗、狡猾、厚道、憂鬱等等。顯而易見,性格關心的是人的外表而並非內心,而且經常粗暴地干涉作家試圖進一步深入人的複雜層面的努力。因此我更關心的是人物的慾望,慾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個人的存在價值。
另一方面,我並不認為人物在作品中享有的地位,比河流、陽光、樹葉、街道和房屋來得重要。我認為人物和河流、陽光等一樣,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河流以流動的方式來展示其慾望,房屋則在靜默中顯露慾望的存在。人物與河流、陽光、街道、房屋等各種道具在作品中組合一體又相互作用,從而展現出完整的慾望。這種慾望便是象徵的存在。
因此小說傳達給我們的,不只是栩栩如生或者激動人心之類的價值。它應該是象徵的存在。而象徵並不是從某個人物或者某條河流那裡顯示。一部真正的小說應該無處不洋溢著象徵,即我們寓居世界方式的象徵,我們理解世界並且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象徵。
一九八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