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裡,沙礫飛捲起來,撲到謝一身上,她還在躬身拖動屍體,用薄弱的力氣,為南翎最後一隊冤靈聚起往生念,好生陪著他們散盡精魂。可能是因為看不見,她並不覺得害怕。拖一陣,歇一陣,頭腦卻逐漸清明,像是被水洗刷了一遍。
一、二、三、四十十五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四百七十。
謝一爬在谷底,用手指觸控著他們的臉,輕念著數目。她模模糊糊記得南翎男兒下葬時,頭必須朝著東方海面,祈求海神眷顧,造福他們的來世。於是她不厭其煩地彎下腰,拖動一具具屍體,將他們全部面東朝西安置好。觸控到每一個亡靈時,她仔細捻動他們的衣衫,終於在一具冰冷而又高大的身體上,發現了質地優良的緇衣。
謝一站起身,朝著這具屍身拜了兩拜,默唸道:大皇子,我謝開言不能護你,當盡綿薄之力,替你穩妥葬殮。若有來生,你去富貴,我入輪迴,遭受千刀萬剮之苦,方可讓我再世為人,站在大皇子面前。
出神地站了一會,她才想起來,她叫謝開言,謝一隻是她在越州謝族的排序名號。再凝神想了會,又記不起來其餘的事情,心緒始終像乍洩的天光,若隱若現。
天似乎更暗了,周遭不聞其他聲息,連喁喁小蟲都停止了夜鳴。半空轟隆一聲,劈下雷霆,大風突起,捲動樹葉響顫。謝開言摸索到一株沙棗樹下,抱膝坐在樹底,對著山谷四百多具冰冷的身體。棗樹搖晃著枝椏,嘩啦啦地說著什麼,她聽了聽,什麼都記不清。
雨點敲打著土礫降了下來,一股股細流從她身邊流過。她伸手按了按,察覺土壤飽飲雨水,變得稀鬆,甚至在緩緩推動斜方山坡。
謝開言摸出那柄短笛,試著放在唇邊,奏出幾個模糊的音節。乾澀尖短的樂聲不成曲調,馳入雷鳴電閃,瞬間消散。她無知無覺地吹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能連成一種曲調。
大雨越來越烈,沖刷著她的臉龐,鑽進衣衫,冰涼地蜿蜒。她回過神,聽到笛子尾聲,嘗試著開口,暗啞地唱出幾句: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魂歸桑梓兮,無悲以恫。”
她捧頭想了又想,不惜捶打頭部,苦苦思索後,終於記起了這首曲子。十年之前,謝飛叔叔曾按古詞譜曲,音調沉渾大氣,名曰《安魂》。
轟隆巨響,蒼穹驚泣,大地顫抖,悲聲四起。山谷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來,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屍體。謝開言獨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樂聲悲愴,經久不去。
翌日天晴,萬物開明。
謝開言循著人聲來到邊遠小鎮,耳朵裡生動地流進許多聲音,小鳥的嘰嘰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喚,牛犢子甩動著尾巴這些,都告訴了她,此地是多麼太平和寧靜。
兩道人影掠過她,走得遠了,才敢竊竊私語:“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憐的可是她怎麼穿著宮廷裡的衣服,看起來很名貴啊,難道是走散的嬪妃或公主?”
謝開言摸摸衣料,質地果然考究。再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下去,勢必引起整個小鎮的人注意。幾經周折打聽到了最高檔的布店位置,她憑著感覺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幫助。
布店老闆拒絕收她的衣裝,只捻著茶葉說,這種樣式現在已經失傳了,十年前皇宮的御衣坊曾經定製過,隨著華朝的內亂,御衣坊的繡娘們死的死,逃的逃,藻繡重針的技巧就沒流傳下來。
謝開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願意離開。
老闆娘走過來,興起一陣環佩叮咚之聲。她俯身檢視衣物上的繡飾,一股淡雅香氣如同翩躚的蝶,向著謝開言撲下。謝開言心道:邊陲小鎮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難就是為了隱藏什麼。
老闆娘的聲音像是清露,入耳動聽。她說道:“這位姑娘,你的背幅繡圖有個名目,叫做‘九鳳曜日’,是以九彩絲線入針,反覆兩面納底,再在內襯織上徽印做表記,這明顯是宮廷裡皇后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貴重了,我們小店不敢忤逆收下。”
誰那麼大膽給她穿上了皇后的禮服?謝開言暗忖,無論是誰,此人也未免過於狂妄。
聽到如此論斷,正在捧著錦州窯產的紫砂壺飲茶的老闆兩眼一眯,頓時多打量了謝開言幾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客依然臉色蒼白,口語不便,黑髮散成幾縷披在錦帔上,怎麼看都不像是富貴之人,倒像個披金掛彩的戲子。
他擺擺手,道:“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